弃舟登陆的决定,意味着流亡朝廷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和快速机动能力,彻底暴露在危机四伏的敌占区。陈瑄命水师残部分散隐蔽,或就地化整为零,自己则挑选了数十名最忠诚可靠、且熟悉陆战的水师精锐,携带部分轻便火器与弓弩,加入陆路队伍。加上蒋瓛麾下的锦衣卫和残存禁军,这支拼凑起来的护卫力量,总数已不足八百人。
他们选择的登陆点,是夷陵以西的一处荒僻江岸。弃船时,众人皆有不舍,尤其是陈瑄,望着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战舰在凿沉后缓缓沉入江底,虎目含泪。那是他们曾经纵横长江的倚仗,如今却不得不亲手毁弃。
“走吧,陈都督,”蒋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留得青山在。”
登陆之后,面临的便是连绵起伏的鄂西山地。时值深秋,山间已是寒气逼人,道路泥泞不堪。队伍保护着太子、方孝孺以及少数几位文官,沿着崎岖难行的古驿道,向西北方向的夔州府艰难跋涉。为了避开可能的追兵和官府盘查,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拣人迹罕至的小径。
行军之苦,远超想象。太子朱文奎虽自幼习武,毕竟年纪尚小,何曾受过这等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之苦。几日下来,脚上便磨出了血泡,但他紧咬牙关,从不叫苦,甚至拒绝乘坐临时制作的简易肩舆,坚持与将士们一同步行。方孝孺一介文人,更是走得艰辛,常常需要军士搀扶,但他依旧坚持每日为太子讲学不辍,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维系这流亡政权最后一点“朝廷”的体统与信念。
粮草补给是最大的难题。他们携带的干粮有限,很快就消耗殆尽。蒋瓛派出小股部队狩猎或向沿途极其稀少的山民购买粮食,但往往是杯水车薪。饥饿和疲惫如同附骨之蛆,折磨着每一个人。
更令人担忧的是军心。连续的败退、艰苦的环境、渺茫的前途,使得队伍中开始弥漫着悲观失望的情绪。尽管蒋瓛以铁腕手段弹压,处决了几名企图煽动逃亡的士兵,但那股低落的士气,却难以轻易提振。
这日,队伍在一处山坳暂歇。天空阴沉,飘着冰冷的雨丝。士兵们蜷缩在树下或岩石下,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疲惫。
朱文奎靠坐在一棵老松下,方孝孺正在为他讲解《汉书》中光武帝刘秀昆阳大战的篇章,试图以古励今。但太子的目光却有些游离,他看着不远处几个正在小声抱怨、面露悔意的士兵,轻声问方孝孺:“先生,他们……是不是后悔跟着孤了?”
方孝孺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心中一痛,正色道:“殿下何出此言?追随殿下者,皆乃心怀忠义之士。一时困顿,岂能动摇其志?”
一旁的蒋瓛闻言,冷哼一声:“方先生不必讳言。人心趋利避害,乃是常情。如今我等势孤力弱,前途未卜,有人心生悔意,不足为奇。”他转向太子,单膝跪地,语气铿锵,“然请殿下放心,臣蒋瓛,及麾下锦衣卫、陈都督及其水师弟兄,纵是刀山火海,亦誓死护卫殿下周全!至于那些意志不坚者,走了也罢,免得日后成为祸患!”
陈瑄也走了过来,沉声道:“蒋指挥所言极是。殿下,蜀道虽难,未必难过人心。但只要殿下信念不移,臣等必效死力,护殿下入蜀!”
朱文奎看着眼前这几位在绝境中依然忠心耿耿的臣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站起身,尽管身形依旧瘦小,却努力挺直了脊梁:“孤明白了。有诸位爱卿在,孤,不惧!”
然而,现实的困境并不会因信念而减轻。探路的斥候带回一个坏消息:前方通往夔州的要隘,似乎增加了守军,盘查异常严密,看样子北军已料到他们可能陆路入蜀,加强了封锁。
“看来,燕逆是铁了心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蒋瓛面色凝重,“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必须另寻他路。”
陈瑄看着地图,手指在连绵的群山间划过一条更偏西、更艰难的路线:“或许……我们可以绕过夔州,从这边的大山深处穿过去,虽让路途更远,也更危险,但或许能避开官军耳目。”
又是一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道路。但此刻,他们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