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春光尚未完全驱散北地带来的寒意,来自前线的紧急军报便如同冰锥,再次刺穿了朝堂短暂的平静。
不是北元,而是南方的陈友谅旧部,联合盘踞巴蜀的明玉珍之子明升,以及部分沿海张士诚残孽,趁着大明主力北征、国内空虚之际,纠集号称六十万大军,水陆并进,顺江而下,直扑应天门户——鄱阳湖!
消息传来,举朝震动。陈友谅虽亡,其旧部势力犹存,盘踞湖广,水军实力不容小觑。明升据蜀中天险,物资丰饶。张士诚残部熟悉江南水网。三者联合,声势浩大,且时机刁钻,正值北伐大军尚未完全南返休整之际。
武英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方才还在为浙西之事暗流涌动的众臣,此刻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威胁攫住了心神。
“陛下!贼势浩大,且占据上游地利,我军主力分散,京师空虚,情势危急!臣请陛下暂避锋芒,移驾凤阳或江北,以避其锐气!”一位老成持重但略显保守的文官率先出列,声音带着惊惶。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不少官员附和。应天虽经经营,但城墙并非天下至坚,且敌军水师强大,若被其封锁江面,围困京城,后果不堪设想。
“荒谬!”徐达虽未完全康复,但闻讯已强撑着入朝,此刻须发皆张,怒斥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根本!岂能未战先退,动摇国本?若陛下移驾,则军心涣散,民心惶惶,江南瞬息可失!届时贼寇据我根本之地,北伐大军顿成孤旅,大势去矣!”
他转向朱元璋,单膝跪地,甲胄铿锵:“陛下!臣虽负伤,愿领京营及周边可用之兵,即刻驰援鄱阳湖,据湖口而守,待北伐诸军回援,内外夹击,必破此獠!”
李文忠也挣扎着出列,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臣亦请战!愿为徐帅前驱,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武将们群情激愤,纷纷请战。他们深知,此战关乎大明国运,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朱元璋端坐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手指用力按着扶手,青筋隐现。他没有看那些争论的臣子,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投向了南方那烟波浩渺的鄱阳湖。
“都闭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殿内鸦雀无声。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臣,最后落在朱标身上。“太子。”
“儿臣在。”朱标上前一步,心潮同样澎湃,但竭力保持着镇定。
“你随军北伐,历经战阵。你以为,此战当如何?”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朱标。这是比朝堂争议、比浙西税赋更为严峻的考验,直接关系到帝国的生死存亡。
朱标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飞速闪过北伐途中的所见所闻,闪过徐达、李文忠等将领用兵的特点,闪过鄱阳湖的地图和水文资料。他清晰而沉稳地开口:
“父皇,诸位大人。敌军虽号称六十万,实则各怀鬼胎,乃乌合之众。陈友谅旧部复仇心切,必为前锋,急于求战;明升偏安蜀中,此番出兵恐为劫掠,未必肯出死力;张士诚残部更是一盘散沙。其势虽大,其心不齐,此其一。”
“其二,我军虽主力未归,然京营及周边卫所精锐尚存,更兼长江水师历经多年经营,战船坚固,将士用命。鄱阳湖水域广阔,支流众多,并非一味死守湖口便可御敌。我可依托湖岛、港汊,层层设防,节节阻击,以空间换时间,消耗敌军锐气与粮草。”
“其三,敌军远来,补给线长,利于速战。我则反之,依托后方,可持久周旋。待汤和、傅友德等部北军回援,便可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决绝:“故,儿臣以为,退避三舍绝不可行,必须迎头痛击!且陛下必须坐镇京师,稳定人心!儿臣愿随徐帅、李将军一同前往鄱阳湖,参与军务,学习战守之策,为父皇分忧!”
这一番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既指出了敌军的弱点,也阐明了己方的优势和策略,更表明了坚定的抗战决心。不仅武将们听得点头,连一些原本主张退避的文官,也陷入了沉思。
朱元璋看着朱标,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激赏。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躲在羽翼下的继承人,而是一个敢于直面风暴、并能冷静分析的储君。
“好!”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如金石,“就依太子之言!徐达!”
“臣在!”
“朕命你为征南大将军,总揽鄱阳湖战事!李文忠为副将,戴罪立功!即刻点齐京营兵马、水师战船,三日后出发,驰援湖口!”
“臣领旨!”徐达、李文忠轰然应诺,声震殿宇。
“标儿。”
“儿臣在。”
“你以监军身份,随军同行。多看,多学,若有建言,可直接向徐达陈述。”朱元璋的目光深沉,“此战,关乎国运,望你不负朕望。”
“儿臣,定不辱命!”朱标肃然躬身,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重担压上肩头,但也有一股热血在胸腔中奔涌。
南方的狼烟,将是他另一座更为凶险的试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