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朱标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浙西税赋一事的梳理之中。他调阅了海量的档案,包括户部的黄册(户口登记与赋役册)、鱼鳞图册(土地登记),地方官府的刑名卷宗,乃至都察院一些风闻奏事的记录。
随着掌握的线索越来越多,一幅远比“天灾导致歉收”更为复杂的图景,渐渐在他面前展开。
浙西地区,特别是严州、衢州府,境内多山,土地兼并情况历来较为严重。许多自耕农或因天灾,或因高利贷,被迫将田地投献于地方豪强士绅门下,自身沦为佃户,承担着极其沉重的地租。而这些豪强士绅,往往本身就有功名在身,或与地方官吏往来密切,利用“优免”特权,想方设法逃避、转嫁本应承担的赋税和徭役。
如此一来,朝廷征收的税赋总额并未减少,但实际承担赋税的土地和人口却在萎缩,沉重的负担便更多地压在了那些尚且保有少量土地的自耕农和佃户身上,导致他们不堪重负,进一步破产,形成恶性循环。
去年的夏汛,或许确实冲毁了一些田地,成为了一个导火索,但真正导致税赋征收困难的深层原因,是这种积弊已久的结构性问题。地方官员奏报中的“民力凋敝”,并非虚言,只是隐去了导致凋敝的真正缘由。
朱标看着自己整理出的脉络,眉头紧锁。这并非个案,在帝国许多地方,恐怕都存在着类似的问题。土地兼并,赋役不均,乃是动摇国本的大患!
他想起北伐途中,那些冒着风雪为他大军转运粮草的民夫,他们或许就是这些不堪重负的农民中的一员。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保家卫国,而后方的根基,却在被这些蛀虫一点点侵蚀。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在他胸中涌动。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如何处置,需要慎之又慎。
浙西地方豪强势力盘根错节,与地方官府关系千丝万缕,若贸然派员彻查,很可能打草惊蛇,得不到真实情况,甚至可能激起地方动荡。而且,此事牵扯到士绅阶层,这个阶层是帝国统治的重要基础,处理不当,会引起整个士林的不满。
他需要更周全的策略。
朱标再次铺开札子,开始书写。他并未直接点破土地兼并和赋役转嫁的核心问题,而是从技术层面入手。他首先详细罗列了从卷宗中发现的疑点:比如某些县份上报的受灾面积与邻县相似,但税赋拖欠程度却远超邻县;某些拥有大量田产登记在册的士绅家族,其名下田亩的赋税记录却异常之低;以及地方官府在灾后赈济和蠲免赋税的执行记录模糊不清等等。
在此基础上,他提出建议:以巡查漕运、体察民情为名,派遣精明强干、不属浙西籍贯的御史或户部官员,秘密前往浙西,重点核查灾情实际影响、税赋征收账目以及地方仓储情况。同时,可暗中寻访当地胥吏、乡老,了解真实民情。
他将写好的札子仔细封好,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呈递给父皇。他知道,这或许会揭开一个巨大的脓疮,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甚至可能引来强烈的反弹。但既然看到了问题,就不能视而不见。
帝国的长治久安,需要刮骨疗毒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