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晨钟敲响,肃穆而悠扬。文武百官依序鱼贯而入,按品级分列丹陛两侧。鎏金蟠龙柱下,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氤氲着皇家威仪。朱元璋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唯有那目光透过珠玉,扫过殿内众臣时,带着惯有的审视与威严。
朱标身着太子朝服,立于御座之侧稍下的位置。这是他北伐归来后第一次参与大朝会。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好奇、审视、敬畏、揣测,种种情绪交织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
议政开始,各部院依次奏事。户部禀报北伐钱粮耗费总览,兵部呈上此次战役的功过叙录及请赏名单,工部则请示北边关隘修缮及军械补充事宜。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然而,当话题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李文忠追击失利、损兵折将一事时,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一名御史台的官员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清越却带着锋刃:“陛下,鹰扬卫指挥使、曹国公李文忠,奉旨追击北元残酋王保保,却贪功冒进,孤军深入,以致数千精锐葬身雪原,丧师辱国,其罪难容!按律当严惩不贷,以正军法,儆效尤!”
此言一出,立刻有数名言官附和。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军法如山,赏罚必须分明。如此大败,若不加惩处,何以激励将士,严肃纲纪?
朱标静静地听着,心中明了。这些言官中,或许有人是出于公心,维护法度,但也未必没有人是借此机会,试探父皇的态度,或者试图打击与李文忠交好、乃至与太子关系密切的武将勋贵集团。
果然,立刻有武将出列反驳。一位鬓发已斑白的老侯爷声若洪钟:“李将军追击王保保,乃奉陛下明旨!雪原艰险,敌情叵测,岂能事事料定?虽遭遇失利,然其奋勇作战,身先士卒,负伤犹自指挥突围,保全部分将士归来,已属不易!若因败绩便严惩大将,岂不令前线将士寒心?”
“老侯爷此言差矣!败便是败!若因艰难便可免责,日后边将皆可借口环境险恶,轻敌冒进,国法军纪置于何地?”先前那名言官毫不退让。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起。文臣多强调法度森严,武将则多强调战场实际情况与将领苦劳。看似是单纯的军政之争,其背后却隐约牵扯着文武之间的微妙平衡,以及对于北伐后续战略的不同倾向——是继续激进扫荡,还是转为稳健经营。
朱元璋始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鎏金兽首,任由臣子们争论。直到声音渐歇,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李文忠,追击王保保,是为朕分忧,为国立功之心,朕知之。”他先定下了基调,肯定了李文忠的初衷,“然,丧师数千,确是败绩。功是功,过是过。”
他目光扫过方才争论的双方:“念其往昔功勋,此次亦身负重伤,免其死罪。削其曹国公爵位,暂留鹰扬卫指挥使之职,戴罪立功。所部阵亡将士,抚恤加倍。此事,到此为止。”
这个处置,既维护了军法的严肃性,给予了惩戒,又考虑了实际情况和李文忠的旧功,并未一棒子打死,保留了其日后复起的可能。可谓恩威并施,平衡了文武双方的诉求。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应和,无人再敢有异议。
朱标在一旁看得分明。父皇此举,并非简单的和稀泥,而是在维护朝廷大局稳定的前提下,做出的最符合当前利益的决断。既敲打了武将集团不可恃功骄纵,也警示了文官集团莫要借题发挥。这其中的权衡与火候,绝非简单的对错可以衡量。
他心中对“帝王心术”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裁决,并非一定要分出黑白,有时候,维持一种动态的平衡,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