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炭火驱散了宫室的寒意,却也化不开弥漫在武英殿内那股无形的沉重。朱元璋卸下了朝会时沉重的冠服,只着一袭暗纹常袍,靠在铺着黄缎的软榻上,闭目养神。连日奔波和战事操劳,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更深的沟壑。
朱标静静地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没有打扰。他知道,父皇需要的不是虚浮的关怀,而是实际的分担。
良久,朱元璋缓缓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平日的锐利,落在朱标身上。“回来了,感觉这金陵风物,与北地相比如何?”
朱标沉吟片刻,如实答道:“金陵温软,如隔世之感。然儿臣身处其中,却常思北地风雪,思战场血腥,思将士艰辛。”
朱元璋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能思及此,便不枉你随军一行。说说看,此行最大收获为何?”
朱标整理了一下思绪,郑重道:“儿臣此前读史书兵法,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番亲历,方知这‘万骨’并非冰冷数字,皆是活生生之人,有父母妻儿,有喜怒哀乐。为将者运筹帷幄,一念决其生死,其重如山。儿臣更深知,战场决胜,不仅仅在于将帅谋略,士卒勇武,更在于粮草是否充足,衣甲是否保暖,伤者是否得救,赏罚是否分明。此等细务,实乃根基。”
他顿了顿,继续道:“又如处置降卒,杀之易,安之难。如何既能绝后患,又能收人心,化阻力为助力,其中分寸拿捏,关乎日后北伐大局,乃至草原长治久安。儿臣以为,治国用兵,既需霹雳手段,亦需菩萨心肠,刚柔并济,方是正道。”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直到朱标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为君者,坐在金銮殿上,看到的往往是万里江山,锦绣文章。但你要记住,这江山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浸透着鲜血;这锦绣文章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承载着生民的哀嚎。永远不要被眼前的繁华迷住了眼,要时刻记得,这天下是如何得来的,又该如何去守。”
他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炬地盯着朱标:“你提议完善抚恤、设立军医、分化降卒,这些想法都很好。但你要知道,想法易,行事难。朝堂之上,利益交织,任何一项变革,都可能触动某些人的奶酪,会遇到明里暗里的阻力。你有仁心,有见地,这很好,但更要学会如何用你的仁心和见地,去驾驭那些拥有不同心思、不同能力的人,去平衡各方势力,去推动你的想法变成现实。这,才是真正的为君之道。”
朱标心神震动,起身肃立:“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嗯。”朱元璋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北伐之事,尚未功成。王保保未擒,北元根基犹在。此番回京,一是稳定朝局,二是筹措粮饷,以备来年再战。这些事,你要多参与,多留心。”
“是。”
“另外,”朱元璋目光深邃,“你离京日久,朝中人事或有变迁,各方势力也在观望。你如今携军功而归,声望正隆,但亦需谨慎,不可骄纵,亦不可过于退缩。该如何自处,你当心中有数。”
这话语中的提点与警示,让朱标更加清醒。回到金陵,并非回到了安逸窝,而是进入了另一个不见硝烟,却同样凶险的战场。
“儿臣明白。”朱标郑重应道。
父子二人的这次谈话,没有过多的温情脉脉,却充满了对帝国未来的责任传承与权力交接的深刻考量。朱元璋在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将朱标推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同时也将那份与之相伴的孤独、沉重与机心,一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