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像沙漏里的细沙,无声而固执地流淌着,每一粒落下,都带着离别的重量。符箓坊在这最后的时限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近乎悲壮的忙碌。不再是往日为了订单和绩效的喧嚣,而是一种沉默的、带着些许仓皇的收拾与打包。
选择离开的伙计,大多在第一天就领了灵石,默默收拾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与相熟的人低声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坊的人流里,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他们的离去,像秋风扫落叶,带走了坊里最后一点烟火气,只剩下空荡荡的床铺和些许凌乱的痕迹。
选择留下的,算上陈小凡、柳芸和赵德柱,也不过十一二人。大多是些无家可归、或者年纪尚轻、愿意跟着坊主搏一把前程的。
人少了,活却一点没少。赵德柱带着两个留下的学徒,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清点、归类、打包那些未被查封的材料和工具。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带不走的,或者价值不高的,便堆在角落,盖上防雨的油布,算是与这片经营了多年的地方,做一个潦草的告别。
老修士的脸上再不见往日的抱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仿佛只要不停下手,就能暂时忘记前路的迷茫。
柳芸的制符间里,所有的符笔、灵墨、珍稀辅料,以及她誊录的那些厚厚的手稿,都被分门别类地装入特制的、刻画了简易防护符文的箱奁中。她依旧沉默,但动作间多了几分利落和决断。
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窗外那棵老槐树,或是墙角那处她常年打坐的蒲团位置,眼神会有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恢复清明,继续手中的活计。她舍弃的东西最少,因为她本就不多。
陈小凡则成了最忙碌的那个。他不仅要协助赵德柱处理物资,核对清单,还要将前堂那些尚未售出的成品符箓仔细封装。
每一张符箓,无论是普通的清风符,还是珍贵的“强化版”小火球符和岩甲符,都曾凝聚着坊里众人的心血。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光滑的符纸,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或微弱或强劲的灵力波动,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曾经为他们赚取灵石、赢得名声的东西,如今却要被打包带走,成为未知旅途上的储备或是……最后的资本。
他还抽空去了一趟那间被查封的工坊外,隔着门缝,看着里面被贴了封条、落满灰尘的器具,心中一阵刺痛。那里曾是他找到内心平静的地方,如今却成了符箓坊在此地终结的象征。
第三日的傍晚,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能带走的物资被打包成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箱笼,堆放在前堂和后院,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整个符箓坊几乎被搬空,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
墙壁上留下了曾经悬挂招牌和货架的印记,地面上还有搬运时不小心划出的新鲜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变迁。
夕阳的余晖最后一次透过空荡荡的门窗,将这片即将被遗弃的空间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味道。
陆衍从石屋中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便于远行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防风的斗篷,整个人显得更加利落,也更加冷峻。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打包好的行李,扫过留下的寥寥数人,最后,落在了陈小凡身上。
“都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前堂里显得有些回响。
“回坊主,都准备好了。”陈小凡上前一步,垂首应道。他的声音因为连日的疲惫和紧绷而有些沙哑。
陆衍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他走到门口,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处坊市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火。那里依旧有着喧嚣和生机,但与这里,已然是两个世界。
“今夜子时,出发。”他淡淡地宣布了最后的时刻。
夜色,在一种混合着紧张、不舍和某种破釜沉舟决心的复杂情绪中,彻底降临。
没有人睡得着。赵德柱蹲在行李旁,一遍遍地检查着绳索是否牢固;柳芸独自坐在角落里,闭目调息,气息平稳,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那几个年轻的伙计则聚在一起,低声说着话,眼神里既有对未来的恐惧,也有一丝被选中的、微妙的兴奋。
陈小凡没有待在屋里。他独自一人,在空旷的符箓坊里慢慢地走着。从曾经喧闹的前堂,到充斥着浆液味道的后院工坊,再到那间给了他无数锤炼与平静的炼器房……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过去的影子。
他仿佛能看到昔日里伙计们忙碌的身影,听到坊主沉稳的指令,感受到自己初次成功售出符箓时的喜悦,以及那无数个在绩效和迷茫中挣扎的日夜。
他的手拂过冰冷的柜台,抚过布满锤痕的砧台,最终,停在了那扇紧闭的石屋门外。门边墙角,那块他亲手锻造、嵌入缝隙的铁板,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它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无言的誓言,也像是对这段时光最后的守护。
他心里清楚,一旦踏出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了。无论前路是通天大道,还是万丈深渊,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成为记忆深处一个逐渐模糊的印记。
子时将近,夜凉如水。
陆衍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前堂。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等待启程的雕塑。
赵德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柳芸睁开了眼睛,拿起放在身边的行囊。年轻的伙计们也停止了交谈,纷纷背起了分配给自己的、不算轻松的行李。
陈小凡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活了数年、承载了他所有成长与蜕变的地方,深吸了一口带着夜晚寒意的空气,转身,走向等待的众人。
“走吧。”
陆衍的声音打破了最后的寂静。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悲壮的告别。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和一片沉默的、融入夜色的身影。
沉重的行李被抬起,吱呀作响的坊门被轻轻拉开,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清梦。
一行人,借着朦胧的月光,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外坊沉睡的街巷,朝着远离青云宗的方向,渐行渐远。
身后,那座曾经名为“青云符箓坊”的建筑,在浓重的夜色里,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空荡和回忆,在原地慢慢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