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绵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笼罩着整个青云宗外坊。雨水顺着符箓坊前堂的屋檐淌下,连成一道道不绝的水帘,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哗哗声。
陈小凡坐在前堂平日里坊主常坐的那张硬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
面前的账册摊开着,墨迹似乎都被这潮湿的空气晕染得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落在上面,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耳朵捕捉着坊内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后院赵德柱偶尔提高嗓门的指挥,制符间里隐约传来的、柳芸符笔划过符纸的沙沙声,还有前堂伙计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低语。
每一种声音,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他的神经。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被拉长,浸透了雨水的沉重。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反复握紧,又松开,掌心一片湿冷,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这无所不在的潮气。
临近午时,一个伙计小跑着进来,脸上带着些许不安:“小凡哥,坊市东头‘多宝阁’的刘掌柜派人来问,之前订的那批‘清心符’,能不能提前两天交货?他们说……有急用。”
陈小凡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伙计略显慌乱的脸。多宝阁是外坊的老字号,规模不大,但消息向来灵通。这个时候来催货……
“告诉他,符箓炼制需遵循工序,急不得。按契约,三日后准时交付。”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若实在等不及,可按契约条款处理。”
伙计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陈小凡会如此干脆地回绝,犹豫道:“可是,刘掌柜那边……”
“去吧,就这么回。”陈小凡打断他,重新低下头,看向账册,不再多言。
伙计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陈小凡听着伙计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幕里,握着账册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拒绝一个老主顾,需要承担信誉受损的风险。但他更清楚,此刻任何一丝异常的动向,都可能被放大,引来不必要的窥探。稳住,比什么都重要。他必须替坊主,守住这份“照旧”的表象。
午后,雨势稍歇,转为淅淅沥沥的毛毛雨。陈小凡亲自带着两个伙计,将打包好的符箓装上驮兽,送往烈风佣兵团的驻地。
街道上行人稀少,雨水将青石板路洗刷得泛着冷光,两旁的店铺大多门庭冷落,只有檐下的灯笼在湿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驮兽的蹄铁敲打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嗒嗒”声,在空旷的街巷里传出老远。
陈小凡走在驮兽旁,雨丝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带来刺骨的凉意。他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街角,每一扇半开的窗户。他感觉暗处似乎有眼睛在盯着他们,那目光冰冷而粘稠,如同附骨之疽。是联盟的探子?还是其他觊觎符箓坊的势力?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袖子里,握住了那块一直带在身边的铁块。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猜测那些目光的来源,只是专注于脚下的路,专注于将这批货物安全送达。
烈风佣兵团的驻地在外坊边缘,是一处用粗大原木垒砌的院落,门口站着两个身形彪悍、眼神锐利的守卫。看到陈小凡一行人,其中一个守卫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道:“送货的?”
“青云符箓坊,交付上月预订的符箓。”陈小凡停下脚步,平静地表明身份,递上货单。
那守卫接过货单,粗略扫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陈小凡和他身后的伙计,以及驮兽背上沉甸甸的箱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他没有立刻放行,而是回头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头儿,符箓坊的人来了!”
片刻后,一个穿着皮质护甲、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的汉子走了出来,正是之前与陈小凡打过几次交道的姚姓修士。他看到陈小凡,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是陈管事啊,这么大的雨,还亲自送来,辛苦了。”
陈小凡敏锐地察觉到,姚修士的笑容不像以往那般爽朗,眼神也有些闪烁,似乎带着某种难言的情绪。他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温和:“姚道友客气,分内之事。货已送到,还请查验签收。”
姚修士没有立刻验货,而是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陈管事,近来……坊里一切都好吧?陆坊主他……”
陈小凡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连烈风佣兵团都听到了风声!他打断姚修士的话,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劳姚道友挂心,坊里一切安好。坊主近日正在钻研一道新符,吩咐不得打扰。姚道友为何有此一问?”
姚修士被他反问得一怔,眼神躲闪了一下,干笑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他不再多言,挥手让手下上前验货、交接灵石,整个过程比以往沉默了许多,也快了许多。
拿到灵石,陈小凡没有多做停留,立刻带着伙计和空了的驮兽返回。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属于姚修士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直到拐过街角。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许多。雨又渐渐大了起来,砸在油布苫盖的驮兽背架上,噼啪作响。陈小凡沉默地走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多宝阁的催促,烈风佣兵团异常的试探……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像一块块拼图,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清晰的图景——风暴将至的消息,已经像这秋日的雨水一样,无声地渗透到了外坊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在观望,在揣测,在权衡。
符箓坊,此刻就像这雨中的孤舟,四面八方都是窥探的眼睛和涌动的暗流。
他抬起头,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目光穿过雨幕,望向符箓坊的方向。
石屋的门依旧紧闭。
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将袖中的铁块握得更紧。
无论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无论还有多少试探和风雨等着他。
这船,他得撑着。
直到坊主出关,或者……船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