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驱散了黎明前最后的晦暗。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洗刷后的干净气息。
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符箫坊湿漉漉的院落里,将瓦片上残留的水珠映照得晶莹剔透,也给这片经历了昨夜风雨和紧张的地方,带来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虚假的宁静。
陈小凡坐在前堂柜台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但眉眼间的疲惫和那股紧绷的气息却无法掩饰。他面前摊开着账册,目光却有些涣散。
炼器房一夜的敲打,耗尽了他的体力,也暂时掏空了他的情绪。此刻,他像一根被拉得太满的弓弦,松下来后,只剩下无处着力的虚脱和茫然。
伙计们陆续来了,看到依旧亮着的灯和坐在那里的陈小凡,都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地开始一天的洒扫整理,动作比往日更轻,交谈也几乎没有。
工坊和部分库房依旧贴着刺眼的封条,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着所有人当前的处境。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后院通往石屋的那条小径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赵德柱拖沓的步子,也不是柳芸轻盈的步履。
那脚步声沉稳,均匀,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韵律,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
陈小凡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死死盯着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帘,连呼吸都屏住了。
前堂里其他伙计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门帘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陆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闭关前的青衫,纤尘不染,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比闭关前似乎清减了些许,但那双眼睛……
陈小凡的心狠狠一颤。
坊主的眼神,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同。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也不是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算计的精明,更不是月下独处时那份沉重的迷茫。
那是一种极其内敛的、仿佛经历过千锤百炼后的沉静,眸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打碎,又以一种更坚韧、更冰冷的方式重塑了起来。
阳光落在他身上,竟似乎无法穿透那层无形的、由意志构筑的屏障。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前堂,掠过那些呆立的伙计,最后,落在了柜台后僵直着身体的陈小凡身上。
没有询问,没有寒暄。陆衍只是看着陈小凡,看了几息。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强装的镇定,看到了他眼底深藏的疲惫、恐惧,以及那一夜炉火锻打后残留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倔强。
然后,陆衍微微颔首。
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但陈小凡却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随着这个动作,重重地撞在了自己的胸口。那不是责备,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确认和交接。
“坊主……”陈小凡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
陆衍没有回应他这声下意识的呼唤。他移开目光,转向那些依旧处于震惊和茫然中的伙计,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所有人,前堂集合。”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简洁到近乎冷酷的命令。
伙计们如梦初醒,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迅速在前堂中央的空地上站定,一个个垂手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气氛比面对联盟巡查使时更加凝滞。
陆衍走到众人面前,晨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地板上,像一道沉默的分界线。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声音平稳地响起,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包括陈小凡,都如遭雷击:
“联盟总部问询在即,外坊已非久留之地。”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下,让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话从坊主口中如此平静地说出时,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粉碎。
“即日起,青云符箓坊,暂停一切对外营业。”
“赵德柱。”
被点到名字的老修士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惶。
“清点所有未被查封的符纸、朱砂及成品符箓,登记造册,封存。”
“柳芸。”
柳芸抬起清冷的眸子,看向陆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整理所有制符心得,尤其是关于‘强化符箓’及新型符纸改良的部分,誊录备份。”
“陈小凡。”
陈小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陆衍的目光。
“结算所有伙计本月薪俸,额外多发三月。愿留者,三日内到赵老处登记,准备随坊迁徙。愿去者,结清灵石,好聚好散。”
迁徙!
这两个字像巨石投入死水,在伙计中引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恐慌、不安、犹豫、不舍……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交换中流淌。
陆衍没有理会这细微的骚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落回陈小凡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渊:
“我们的路,不在这一隅之地。”
“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离开这里。”
“去南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和一种即将踏上更广阔、也更未知征途的、冰冷的笃定。
晨光正好,落在他的肩头,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陈小凡看着逆光而立的坊主,看着他身后那些惶惑不安的同伴,看着这间承载了他太多挣扎与成长的符箓坊。
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另一个更加艰险的时代,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清晨,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