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三年,六月十八日。
梅雨季节的暴雨在昨夜达到了顶峰,将长江口的江水搅得浑浊不堪。狂风卷起巨浪,拍打着崇明岛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对于靠天吃饭的渔民来说,这是灾难的天气;但对于一支想要隐匿行踪、执行绝密任务的舰队来说,这是最好的掩护。
长江入海口,黎明前的黑暗中。
三艘庞大的黑影,并未点灯,像幽灵一样切开了波涛汹涌的江面。
“镇海号”的舰桥上,海军司令徐尔觉双手死死抓着扶手,身体随着战舰的剧烈颠簸而摇晃。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虽然在内河训练了许久,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率领铁甲舰驶入大海。海浪的力量远非江水可比,那种失重感让胃里翻江倒海。
“司令,浪太大了!”大副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大声吼道,“明轮有些吃力!是不是减速?”
“不!保持全速!”徐尔觉咬着牙,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郑芝龙的眼线遍布长江口,只有这种天气,他们才会躲进港湾里睡大觉!这是我们冲出封锁线的唯一机会!”
“传令轮机舱!把煤铲得快一点!让锅炉烧红了也别停!冲出去!只要进了茫茫东海,咱们就是蛟龙入海!”
“是!”
黑烟滚滚,被暴雨压低,贴着海面散去。三艘铁甲舰——“镇海”、“定远”、“致远”,如同三把黑色的匕首,刺破了郑芝龙苦心经营的“海上长城”防线,消失在东海那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之中。
而在他们身后,郑家的巡逻船队正缩在避风港里,对此一无所知。
……
三天后,南京总统府。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但卢象升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会议室的桌子上,摆满了来自江南各地的急报。
“执政官,情况不妙。”江南行政长官史可法眉头紧锁,指着一份报表,“郑芝龙的封锁太严了。咱们的商船根本出不去。这半个月,光是堆积在上海、宁波码头的生丝就有五十万斤,茶叶三十万箱。这些货如果运不出去,下面的桑农、茶农就拿不到钱,刚有点起色的江南经济,怕是要受重创。”
“还有盐。”钱守道补充道,“淮盐南运的海路也被断了。现在江南的盐价已经涨了两成。虽然咱们有国营供销社压着,但长期下去不是办法。”
这就是海权丧失的痛苦。
在这个时代,江南的繁华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贸和海运。郑芝龙卡住了脖子,就像是让人窒息。
“不仅是经济。”赵云飞一拳砸在桌子上,“郑家的水匪太猖狂了!昨天,他们在太仓登陆,抢了一个镇子,杀了二十多个民兵,还留下一封信,说什么‘要想通商,先交买路钱’!简直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
卢象升看着地图,脸色阴沉。
他知道,这是郑芝龙在逼他。逼他低头,逼他承认郑家在海上的霸主地位。
“买路钱?我卢象升这辈子,还没交过这冤枉钱。”
卢象升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南京和杭州之间画了一条红线。
“海路不通,咱们就走陆路!”
“传令李天工!”卢象升的声音斩钉截铁,“把刚修到扬州的铁路工程队,全部给我调过来!我要修一条从南京直通杭州,再通往宁波、福州的铁路!”
“啊?修到福建?”众人都惊呆了。这工程量,简直是天文数字。
“对!修到福建!”卢象升目光如炬,“郑芝龙以为控制了大海就能困死我们?做梦!我要用铁路把江南、江北、甚至岭南都连成一片!既然船运不出去,我就用火车运!运到内陆去消化,运到北方去出口!”
“可是……钱呢?人呢?”钱守道苦着脸,“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钱,从查抄的豪族家产里出!人,从难民和俘虏里出!”卢象升大手一挥,“这也是‘以工代赈’!现在江南丝茶滞销,很多工人没事干,正好让他们去修路!给工钱,管饭!把经济搞活!”
“另外,”卢象升看向赵云飞,“你的第二师,别在南京闲着了。给我沿着海岸线布防!在每一个重要的港口、河口,架起炮台!把咱们的105毫米重炮拉上去!只要看到郑家的船敢靠岸,就给我往死里轰!”
“他郑芝龙能在海里称王,我看他能不能上岸!只要他敢伸出一只脚,我就剁了他那只脚!”
“是!”赵云飞兴奋地领命。
……
福建,安平城。
这座完全由郑氏家族建立的巨大堡垒,此刻正沉浸在一片得意的氛围中。
郑芝龙穿着一身紫蟒袍,手里端着一只来自西洋的玻璃高脚杯,里面盛着殷红的葡萄酒。他站在城楼上,看着港口里密密麻麻的战船,那是他横行东亚的资本——号称“千艘战舰,十万水兵”。
“大哥,好消息!”郑芝虎兴冲冲地跑上来,“咱们在长江口的封锁起作用了!听说南京那边的丝绸都堆成了山,没人买!卢象升那个泥腿子,现在估计正急得跳脚呢!”
“哼,跳脚?”郑芝龙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他卢象升在陆地上是厉害,能灭了多尔衮。但在海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这大明海(他仍习惯称大明海),就是我郑家的后花园!”
“大哥,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要不要真的打进长江去?”郑芝虎问道。
“不急。”郑芝龙摇了摇头,“长江太窄,铁甲舰施展不开,而且岸上有炮台。咱们就在海上耗着!耗死他!等到江南的商人和百姓受不了了,自然会逼着卢象升来求和。到时候,我要让他封我为‘闽王’,还要把海贸的税收全给我!”
正做着美梦,一名负责了望的亲信突然跑了过来,神色有些慌张。
“大帅!舟山那边……失去联系了。”
“什么?”郑芝龙一愣,“怎么会失去联系?不是有信鸽吗?”
“信鸽没飞回来,派去的快船也没回来。”亲信擦了擦汗,“而且,昨天有渔民说,在舟山外海看到了黑烟……很大的黑烟,像是海里着火了。”
“黑烟?”郑芝龙心里咯噔一下。他隐约记得,情报里提过,卢象升的铁甲舰就是冒黑烟的。
“难道……”郑芝龙脸色一变,“不可能!这几天海上是狂风暴雨,那种铁疙瘩敢出海?不怕沉底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一种常年在刀口舔血养成的直觉告诉他,出事了。
“传令施琅!”郑芝龙猛地放下酒杯,“让他带这前锋营五十艘战船,立刻去舟山看看!如果有情况,发狼烟!”
……
舟山群岛,定海港。
这里是郑芝龙在浙江沿海最大的补给基地,囤积了大量的粮草、火药和修船木料。平日里,这里驻扎着上千名水匪,还有几十艘战船。
但此刻,定海港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港口里,郑家的战船大多已经变成了漂浮的碎木板。岸上的仓库被炸开了大洞,里面的物资正在猛烈燃烧。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三艘铁甲舰,正静静地停泊在港口外海,黑洞洞的炮口还冒着余温。
徐尔觉站在“镇海号”的甲板上,放下望远镜,脸上露出了疲惫但满足的笑容。
“这就是‘偷家’的快乐吗?”徐尔觉喃喃自语。
利用风暴的掩护,他们奇迹般地穿过了封锁线,并在郑家守备最松懈的时候,发动了雷霆一击。
郑家的水匪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鬼天气里,会有敌人从大海上杀过来。而且是这种刀枪不入、一炮就能轰塌碉堡的钢铁怪物。
战斗只持续了半个时辰。基本上是单方面的炮击练习。
“司令,岸上没动静了。估计人都跑光了。”大副汇报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登陆吗?”
“不登陆。”徐尔觉摇了摇头,“咱们只有三艘船,几百号人,上岸容易被包饺子。执政官说了,咱们的任务是破坏,是骚扰,是让郑芝龙睡不着觉!”
“传令!转向南!去宁波外海转转!看到挂郑家旗的船,就给我撞沉!”
“是!”
随着汽笛长鸣,三艘铁甲舰再次启动,像三条吃饱了的鲨鱼,向着更南方的海域游去。
两天后。
当施琅带着舰队赶到舟山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焦土和漂浮的尸体。
施琅从水里捞起一块刻着“镇海”字样的弹片(炮弹爆炸后的残片),看着上面那种从未见过的精钢材质,手不仅有些发抖。
“这……这就是北边的铁船?”施琅是个识货的行家,他一眼就看出了这种武器的可怕,“大帅……咱们这次恐怕是踢到铁板了。”
消息传回安平,郑芝龙彻底炸了。
“混账!混账!”郑芝龙把满屋子的瓷器砸了个稀巴烂,“卢象升!你不讲武德!竟然搞偷袭!”
他原本以为可以把卢象升困在陆地上,没想到对方不仅出海了,还直接掏了他的老窝。
“传令!集结!全军集结!”郑芝龙双眼通红,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把所有在外的船都调回来!我要在东海上,把那三艘破铁船围起来!哪怕是用人堆,也要把它给我堆沉了!”
风暴,终于从陆地卷向了海洋。
而此时的江南大地上,另一场风暴也在兴起。
那是建设的风暴。
无数民夫喊着号子,在南京城外夯实路基。一条条枕木被铺设下去,两根平行的铁轨向着南方延伸。
卢象升站在工地上,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对身边的史可法说道:“宪之兄,你看。郑芝龙想封锁我们,结果反而逼着我们把铁路修起来了。等这条路修通了,江南的血脉就活了。到时候,就算没了他郑家,我们也照样活得滋润。”
史可法看着那些干劲十足的工人,点了点头:“祸兮福所倚。只是……这海上的仗,怕是要死不少人啊。”
“死人是难免的。”卢象升目光投向东方,“但为了中华不再有海患,为了我们的船能开到世界的尽头,这血,值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