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卯时，护国府户部。
钱守道坐在堆满账册的桌子后面，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快。窗外天色微明，他已经坐了一夜。桌上的油灯快要烧干了，烛芯发出的声响。
十六万六千一百五十石。他在纸上写下这个数字，然后又划掉，不对，还要扣除已经发放的奖励粮。
五千石奖励粮，已经分发下去了。他重新计算：十六万六千一百五十减去五千，等于十六万一千一百五十石。
加上春季余粮一千五百石......他在另一张纸上写，总计十六万二千六百五十石。
他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接下来是支出。
种子，五万五千亩地，每亩需要种子二斗，也就是零点二石。五万五千乘以零点二，等于一万一千石。
损耗，按百分之五计算。十六万二千六百五十乘以零点零五，等于八千一百三十二石五斗。
他把这些数字一一列在纸上，然后相加：一万一千加八千一百三十二点五，等于一万九千一百三十二点五石。
可用粮食：十六万二千六百五十减去一万九千一百三十二点五，等于十四万三千五百一十七点五石。
八万五千人，每人每年三石，需要二十五万五千石。
缺口：二十五万五千减去十四万三千五百一十七点五，等于十一万一千四百八十二点五石。
钱守道看着这个数字，深深吸了口气。比他昨天估算的还要多。
十一万石。他喃喃道，整整十一万石。
这时，门被推开，诸葛青云走了进来。他看见钱守道满脸疲惫，桌上摊着一堆纸张，就知道算出来了。
多少？诸葛青云在他对面坐下。
十一万一千四百八十二石五斗。钱守道把那张纸递过去，往少了说，十一万石。
诸葛青云接过纸，仔细看了一遍。钱守道的计算很详细，每一笔支出都有依据。他看完后，沉默良久。
护国公知道了？
还没。钱守道摘下眼镜，用手指按着太阳穴，我想先拿出几个方案，然后一起报上去。
说说看。
钱守道拿出另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购粮。他指着第一行，到河南、山西各地购买十一万石粮食。按市价每石一两银子，需要十一万两。但运输、损耗、路上的花费，至少还要两万两。总计十三万两。
府库有多少？
四万两。钱守道苦笑，太原战役的抚恤花了十七万两，这四万两还是后来盐、糖、铁三项产业三个月的收入。
也就是说，缺九万两。
钱守道点头，所以第一个方案行不通，除非借钱。
第二个方案呢？
配给制。钱守道翻到第二行，实行严格的粮食配给。成年男子每月二斗五升，成年女子每月二斗，儿童每月一斗五升。
诸葛青云心里算了算：这比现在的标准低多少？
大约百分之三十。钱守道说，如果实行这个配给标准，十四万三千五百石可以够用。但......
他停顿了一下：百姓会饿肚子。尤其是干重活的人，根本吃不饱。
诸葛青云没说话，继续看第三个方案。
第三个方案，向王家借贷。钱守道指着最后一行，借银十万两，购粮十万石。利息按年息一成算，明年秋收后连本带利还十一万两。
这个方案最可行。诸葛青云说，但也有问题。
什么问题？
欠王家太多。诸葛青云缓缓道，上次太原战役后，向王家借了三万两，还没还。这次又借十万两，等于欠了十三万两。这么大的数目，王家在护国府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大。
钱守道叹了口气：我知道。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
把这三个方案都写上。诸葛青云站起来，现在去见护国公。
巳时，护国府议事厅。
卢象升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钱守道的那三张纸。诸葛青云、王文义、杨国柱、程文炳、胡志远都在座。
屋里很安静，只有卢象升翻纸的声音。他把三个方案看了两遍，放下纸，看向钱守道。
缺口确定是十一万石？
确定。钱守道站起来，我算了三遍，每一笔都有依据。
购粮需要十三万两，府库只有四万两。卢象升重复道，配给制能节约三成，但百姓会饿肚子。向王家借十万两，可以解决问题，但欠得太多。
他看向众人：你们怎么看？
王文义第一个站起来：某觉得配给制不行。军队要打仗，吃不饱怎么打？
配给制也不能一刀切。杨国柱附和道，军队、干重活的人，不能减。只能减其他人的。
那还能减多少？程文炳问。
钱守道翻开账册：如果军队两万人不减，干重活的工匠两千人不减，其他人减百分之三十，大概能节约......他算了一下，一万五千石。
一万五千石。卢象升沉吟，还差九万五千石。
所以还是要买粮。诸葛青云说，但买多少，怎么买，这是问题。
胡志远突然开口：护国公，某有个主意。
咱们可以分两步走。胡志远站起来，第一步，实行有限配给制，节约一万五千石。第二步，向王家借银五万两，购粮五万石。府库的四万两也用上，再买四万石。这样总共买九万石，加上节约的一万五千石，缺口就补上了。
只借五万两？钱守道皱眉，万一路上有损耗呢？万一价格涨了呢？
那就控制得严一点。胡志远说，购粮的时候精打细算，尽量买便宜的。运输的时候小心点，减少损耗。
卢象升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诸葛青云：军师，你怎么看？
胡志远的方案可行。诸葛青云缓缓道，但某担心的是，即使这次渡过难关，明年呢？后年呢？咱们总不能年年借钱买粮。
所以必须开垦更多土地。卢象升说，或者控制人口增长。
人口已经控制了。钱守道说，现在不再接收难民，人口基本稳定在八万五千。
那就只能开荒。杨国柱说，多开一万亩地，就能多收三万石粮食。
开荒需要人力、种子、农具。钱守道摇头，现在哪有这些资源？
那就慢慢来。卢象升下了决断，今年先渡过难关，明年春天再想办法。现在，就按胡志远说的办。
他看向众人：第一，实行有限配给制。军队、干重活的人不减，其他人减少百分之三十。第二，向王家借银五万两，购粮五万石。第三，动用府库四万两，购粮四万石。
众人齐声应道。
钱守道。卢象升看向他，你带队去购粮。带一百人，负责采购、运输、记账。
杨国柱。卢象升又看向他，你率五百精锐护送。路上不太平，要小心。
杨国柱站起来，护国公放心，某一定把粮食安全运回来。
还有。卢象升顿了顿，某亲自去王家，谈借银的事。
下午申时，卢象升带着诸葛青云，来到王家。
王维翰正在书房看账册，听说卢象升来了，赶紧迎出来。
护国公，快请进。他把卢象升让进客厅，吩咐下人上茶。
寒暄几句后，卢象升开门见山：王老爷，某今天来，是想向您借银子。
王维翰笑了笑：护国公直接说就是，客气什么。借多少？
五万两。
王维翰的笑容僵了一下。五万两，不是小数目。
年息一成，明年秋收后连本带利还五万五千两。卢象升继续说，某知道这个数目不小，但护国府确实需要。
王维翰沉默片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在心里算着账。上次借了三万两，这次又是五万两，总共八万两。护国府现在欠他的债，加上利息，已经接近九万两了。
护国公。王维翰放下茶杯，借银子，老夫没问题。但老夫有个小小的请求。
卢象升心里一沉，果然没有白拿的好处。
王老爷请说。
老夫想在护国府开设商号。王维翰缓缓道，经营盐、糖、铁、布匹、粮食等货物。护国府能不能给些优惠政策？
卢象升看着他，明白了。王维翰这是要深度参与护国府的经济。一旦商号开起来，王家在护国府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加。
能开商号。卢象升沉声道，但必须守护国府的规矩。
自然，自然。王维翰笑道。
第一，税收正常交纳，不能免。卢象升一条一条说，第二，不能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第三，不能强买强卖，欺压百姓。第四，若违反规矩，商号立刻查封。
王维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还是点头：护国公说得对，这些规矩老夫都遵守。
那就这么定了。卢象升站起来，五万两银子，明天某派人来取。
王维翰也站起来，不过护国公，老夫还有句话想说。
请讲。
护国府现在欠老夫的银子不少。王维翰的语气变得严肃，老夫相信护国公的人品，但做生意讲的是凭据。这次借银子，能不能立个字据？
卢象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应该的。某这就写。
王维翰让人拿来纸笔。卢象升提笔，写下借据：
护国府今向王维翰借银五万两，年息一成，明年秋收后连本带利还银五万五千两。若不能按期归还，愿以护国府盐场、糖坊作为抵押。立据为证。崇祯十四年九月十六日，卢象升。
他写完，按上手印，递给王维翰。
王维翰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叠好，收进怀里。
护国公，老夫不是不信您。他解释道，只是生意归生意，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某明白。卢象升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王老爷，某欠您的，一定会还。
老夫相信。王维翰送他到门口，护国公慢走。
回去的路上，诸葛青云一直没说话。直到快到府衙，他才开口：护国公，以盐场、糖坊作抵押，是不是太冒险了？
某别无选择。卢象升看着前方，若不立字据，王维翰不会借。若不借，粮食就买不到。
万一明年还不上呢？
那就想办法还。卢象升的语气很坚定，实在不行，某就把盐场、糖坊卖给他。只要百姓能活下去，某什么都可以做。
诸葛青云不再说话。他知道，护国公已经把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九月十八日，护国府贴出公告，宣布实行配给制。
公告写得很详细：自九月二十日起，全府实行粮食配给制。成年男子，若为军人或干重活者，每月三斗；若为一般劳动者，每月二斗七升。成年女子，若干重活，每月二斗五升；若为一般劳动者，每月一斗八升。儿童，十岁以上每月一斗五升，十岁以下每月一斗二升。老人，每月一斗八升。
公告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为暂时措施，待明年秋收后恢复正常。
百姓们围在公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
怎么吃得越来越少了？
护国公是不是要饿死咱们？
别瞎说，公告上写了，这是暂时的。
暂时？暂时也是要饿肚子啊。
议论声越来越大，人群中开始有人不满。
老张头挤进人群，大声说：都别吵了！听某说！
人群安静下来。
护国公也是没办法。老张头说，人太多，粮食不够。要是不配给，大家都吃不上。配给了，至少还有个保障。
那军人为啥不减？有人问。
军人要打仗，不吃饱怎么保护咱们？老张头反问，清军在太原，随时可能打过来。没有军队，咱们都得完蛋。
人群又安静了一些。
再说了。老张头继续说，护国公说了，这是暂时的。等明年秋收了，就恢复正常。咱们忍一忍，就过去了。
老张头说得对。刘大牛也站出来，俺刚来护国府，护国公给了俺一家活路。现在有困难，俺们该帮护国公，不是该埋怨。
人群里有人点头，但也有人还在摇头。
九月二十日夜，护国府西郊粮仓。
负责守粮仓的是个叫李四的士兵，三十来岁，守了三年粮仓，从没出过事。
这晚三更，他正在仓库外巡逻，突然听到里面有声音。他提着刀，悄悄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看。
借着月光，他看见一个黑影在粮仓里翻动。那人拿着麻袋，正在往里装粮食。
李四踢开门，大喝一声：什么人！
那黑影吓了一跳，丢下麻袋就跑。李四追上去，几步就把人摁倒在地。
放开俺！放开！那人拼命挣扎。
李四点上火把，照着那人的脸，愣住了。
刘二？
被抓住的人，正是青石村的刘二。他三十多岁，老实巴交，种了十几年地。老娘六十多岁，病了两年，一直躺在床上。
李四哥，你放了俺吧。刘二哭了，俺娘病了，配给的粮食不够，俺想多拿点给她吃。
李四看着他，心里一软，但又想起规矩，咬咬牙：不行。偷粮仓是大罪。
他把刘二押到府衙，报了上去。
第二天一早，卢象升亲自审案。
大堂上，刘二跪着，头都不敢抬。卢象升坐在上面，看着这个瘦削的汉子，问：你偷了多少粮食？
没偷到。刘二低声说，刚装了半袋，就被李四发现了。
为什么偷？
俺娘病了，配给的粮食不够。刘二抬起头，眼睛通红，护国公，俺错了。但俺娘真的快饿死了。俺不是为自己，是为俺娘。
卢象升沉默了。
堂下的官员们都看着他，等他判决。按律，偷粮仓是重罪，至少要杖责五十，重则流放。
但卢象升看着刘二，想起王二，想起那些被拒绝的难民。这些人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刘二。卢象升缓缓道，你偷粮仓，按律当罚。
刘二低下头，等着判决。
但某念你是为了母亲，情有可原。卢象升继续说，罚你劳役三个月，在工坊干活。工钱照发，但要扣除今天偷的粮食钱。
刘二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
还有。卢象升说，你母亲病了，某让刘婆子去看看。若真的需要额外粮食，府里会给。
刘二扑通跪下，咚咚磕头：谢护国公！谢护国公！
卢象升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等刘二走后，胡志远站出来：护国公，这样判，会不会太轻了？万一别人效仿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来找某。卢象升站起来，某不希望有人偷粮食，但某更不希望有人饿死。若真的有人家里困难，让他们来报，某会想办法。
他走出大堂，看着院子里的阳光。
粮食问题不解决，社会就不会稳定。他必须尽快把那九万石粮食买回来。
但他也知道，这次购粮，不会顺利。
朝廷在盯着，李自成在盯着，清军也在盯着。护国府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九万两银子，九万石粮食，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被发现。
他只希望，钱守道和杨国柱能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