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卯时三刻。
青石村外的田埂上,已经聚集了上百人。
钱守道穿着一身褐色短打,头戴斗笠,腰间挂着算盘,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他身后跟着二十余名书吏,每人都背着帆布包,里面装着笔墨纸砚、绳索尺杆、木桩标旗。
这是护国府的第一支丈量队。
村民们远远地围观,窃窃私语。
听说是要量地。
量地做甚?又要加税?
不是说护国公仁义,怎么也学朝廷那一套?
嘘,小声点,别让官爷听见。
钱守道听到了这些议论,却没有生气。他推了推眼镜,朗声道:诸位乡亲,请安静片刻,听在下说几句话。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在下钱守道,护国府长史,奉护国公之命,来此丈量土地。钱守道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诸位或许在想,丈量土地是要多收税。在下告诉诸位,恰恰相反,是要少收税。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少收税?一个老农忍不住问,官爷,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钱守道示意身边的书吏展开一张告示,这是护国公亲手写的《土地清丈告示》,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清查土地,是为了摸清家底,合理分配。有地多报的,要补税;有地少报的,要退税;无地的,可分荒地。
退税?老农瞪大了眼睛,从来只听说补税,哪有退税的?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钱守道笑道,护国公说了,税要收得公平。有十亩地的,按十亩收;有五亩地的,按五亩收。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人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半信半疑,有人眼中露出希望。
这时,一个身穿蓝布长衫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此人四十来岁,皮肤白净,手上没有老茧,一看就不是种地的。
钱大人。中年人拱手,在下青石村的里正,姓刘。敢问大人,这丈量土地,若发现有人隐瞒,如何处置?
钱守道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这位刘里正,多半是村里的小地主,手里有些黑地,担心被查出来。
《土地清丈告示》上写得很清楚。钱守道说,若查出隐田,按年限补税。隐瞒一年的,补一年;隐瞒十年的,补十年。若数额巨大,还要罚银。但护国公也说了,只要主动申报,可以减免罚银。
刘里正脸色微变,勉强笑道:大人英明。只是...只是这丈量土地,如何保证准确呢?万一量错了,岂不冤枉?
好问题。钱守道从包里掏出一根竹竿,这是护国公命人制作的标准丈杆,长一丈,每尺刻有刻度。丈量时,由书吏两人拉绳,一人记录,三人互相监督。每块地量完,都要请地主和邻地的人签字画押确认。若有异议,当场复核。
他顿了顿,而且,每块地的位置、四至、面积,都要记入《土地登记册》,一式三份,一份给地主,一份存县衙,一份报护国府。日后若有纠纷,以此为据。
刘里正听得冷汗直冒。这套流程下来,想作假都难。
那...那若地主不在家呢?他还想找借口。
那就找邻居作证。钱守道说,若实在找不到人,就暂时按现有契书记录,待地主回来再核实。
可若契书丢了呢?
那就问邻居,看四邻的地,推算这块地的范围。钱守道看着他,刘里正,你问得这么仔细,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刘里正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替乡亲们问问。
那就好。钱守道收起丈杆,诸位乡亲,丈量队今日就在青石村开工。若有疑问,尽管来问。在下保证,护国府做事,公道公正,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隐田瞒税之徒。
说完,他一挥手:开工!
二十余名书吏立刻散开,三人一组,开始丈量。
第一块地是村东头王老汉的。
王老汉六十多岁了,佝偻着腰,领着书吏到了自家地头。
官爷,俺这地就三亩,都在契书上写着呢。王老汉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发黄的地契。
书吏接过,仔细看了看,然后开始丈量。
两名书吏拉着绳索,从地头到地尾,一丈一丈地量。另一名书吏拿着算盘,记录数字。
东西长八十三丈,南北宽四十二丈。书吏算了算,按明制,一亩等于六十平方丈,这块地应该是...五十八亩。
什么?!王老汉瞪大了眼睛,官爷,俺这地明明只有三亩,怎么成了五十八亩?
书吏愣了一下,重新算了一遍:东西八十三丈,南北四十二丈,相乘得三千四百八十六平方丈。除以六十...确实是五十八亩多。
不对不对。另一名书吏忽然说,你算错了。一亩是二百四十平方步,一步是五尺。按明制,一丈是十尺,所以一亩应该是...他掰着手指算,应该是...唉,我也糊涂了。
钱守道听到动静,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数字,笑道:你们都算错了。明制的亩,有大亩小亩之分,各地标准不一。护国公特意规定,护国府统一用标准亩,一亩等于六十平方丈,一丈等于十尺,一尺等于十寸。
他拿起算盘,这块地东西八十三丈,南北四十二丈,面积是三千四百八十六平方丈。除以六十,等于...噼啪几声算盘响,五十八亩一分。
王老汉傻眼了:官爷,俺真的只有三亩地啊!
钱守道看了看地契,又看了看实际丈量的数字,忽然明白了:王老汉,你这地契上的,是按本地的老规矩算的吧?
对对对。王老汉连忙点头,都是祖上传下来的。
那就对了。钱守道解释,各地的亩不一样。你们这里的一亩,大约等于标准亩的二十亩。所以你的三亩地,实际上是六十亩左右。
那...那俺要多交税了?王老汉脸都白了。
钱守道摇头,你原来交多少税,还交多少。我们只是把实际面积记录下来,方便管理。等新的税制出台,会按实际面积重新核算。但护国公已经说了,总体税负只会减,不会增。
王老汉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钱守道拍拍他的肩膀,护国公不会骗你。
这个插曲让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人开始动心了,也许这次丈量,真的能让他们少交税?
但也有人依然怀疑。
丈量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下午申时(下午三点),出事了。
地点是村西头的一块水浇地,约有二十亩,紧邻河道,是块好地。
两个人都说这地是自己的。
一个叫张三,三十来岁,黑瘦精干,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种地的。
另一个叫李四,四十出头,微胖,穿着半新的布袍,像个小商贩。
这地是俺的!张三涨红了脸,俺爹在世时就说过,这地是俺家的!
放屁!李四也不甘示弱,这地明明是我十年前买的,我有地契!
你那地契是假的!
你胡说!
两人越吵越凶,眼看就要动手。
书吏连忙拦住:都别吵,有话好好说。
官爷做主啊!张三跪了下来,这地真的是俺家的。俺爹临死前拉着俺的手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地,说啥也不能丢。可后来李四拿着一张地契,说是他买的,还带着几个帮闲来闹事。俺打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地被他占了。
你少血口喷人!李四也跪下了,官爷明察,我这地是光明正大买的,有契书为证。他张三家穷得叮当响,当年欠了高利贷还不上,他爹才把地卖给我的。现在他翻脸不认账,想赖地!
俺爹没有卖地!张三眼眶都红了。
你有证据吗?李四冷笑。
张三哑口无言。他哪有什么证据?当年父亲去世得急,连句遗言都没留下,更别说地契了。
书吏也犯难了。双方各执一词,他一个小小的书吏,如何判断?
去请钱大人。一名书吏说。
不一会儿,钱守道赶来了。他听完双方陈述,眉头紧皱。
李四,你把地契拿出来。
李四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双手呈上。
钱守道接过,仔细端详。地契是黄麻纸的,有些旧了,上面写着:立契人张大山,因家中缺银,自愿将西头水浇地二十亩,卖与李四,作价白银三十两。此契为凭。下面还有张大山的手印和中人的签字。
张大山是谁?钱守道问。
是俺爹。张三哽咽道。
这地契看起来没问题。钱守道说,李四,你说你十年前买的?
对,崇祯五年买的。
那时你在哪里?做什么的?
我在县城做布匹生意,攒了些银子,就想买块地。
你是如何知道张大山要卖地的?
是...是有个中间人介绍的。李四说。
中间人是谁?
叫...叫王麻子,在县城开茶馆的。
王麻子现在在哪里?
这...李四迟疑了,听说前年死了。
方便啊。钱守道冷笑一声,人死无对证。
李四脸色一变:官爷这是什么意思?
先别急。钱守道转向张三,你说这地是你家的,有什么证据?
张三一愣:俺...俺没有契书。但乡亲们都知道,这地一直是俺家种的。
那你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崇祯六年。张三说,那年大旱,俺爹得了病,没钱看,就...就...
他说不下去了。
钱守道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们都先回去,此案我要详细调查,三日内给个说法。
官爷!李四急了,我这地契明明白白,还要查什么?
查你这地契是真是假。钱守道冷冷地说,若查出是假的,你知道后果吗?
李四脸色煞白,但还是强撑着:那就查吧!我不怕!
是夜,钱守道的住处。
他点着油灯,仔细研究那张地契。
诸葛青云也来了,端着茶盏,在旁边看。
军师觉得这地契如何?钱守道问。
有问题。诸葛青云放下茶盏,但不好说。
某也觉得有问题。钱守道指着地契,你看这纸,虽然旧了,但折痕很少,说明很少被翻动。一般来说,买地的人会经常拿出地契看看,纸应该更旧才对。
还有字迹。诸葛青云接话,这字写得太工整了。一般农民立契,字都是歪歪扭扭的。这字一看就是识字的人写的。
最关键的是这个手印。钱守道拿起放大镜——这也是从战利品里找到的西洋货,你看,这手印很清晰,但纹路太规则了。某怀疑,这不是真的手印,而是用刻章印上去的。
若真是如此,那这地契就是伪造的了。诸葛青云说,可光凭这个,恐怕还不够定罪。
所以某明日要去查。钱守道说,查当年张大山是否真的欠了高利贷,查李四是否真的在崇祯五年买了地,查这个王麻子是否真的存在。
查这些容易。诸葛青云说,难的是,即使查出地契是假的,也要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李四若是狡辩,说地契是真的,只是年代久了有些磨损,你又如何反驳?
某已经想到办法了。钱守道神秘一笑,明日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钱守道派人把张三、李四,以及村里的几位老人都请到了村祠堂。
祠堂正中,挂着关帝像,香烟袅袅。
钱守道坐在案后,面前摆着那张地契和一叠纸张。
今日把诸位请来,是要公开审理张三、李四的土地纠纷。钱守道说,此案关系护国府土地政策的公信力,某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村民们窃窃私语。这可是新鲜事,以前地方上的纠纷,都是里正或者大户说了算,哪有这么正式的?
李四。钱守道开口,你说你崇祯五年买的地,当时在场的有谁?
有中间人王麻子,还有两个见证人。李四说。
见证人是谁?
一个叫孙老五,一个叫赵铁匠。
他们现在在哪里?
孙老五搬到外地了,赵铁匠...也死了。
又是死了。钱守道冷笑,真是巧得很。
这能怪我吗?李四嘴硬,人死了又不是我害的。
那好,既然人证都没了,咱们就看物证。钱守道拿起地契,这张地契,你说是崇祯五年立的?
崇祯五年,你花了三十两银子买的?
可据某调查,崇祯五年,这一带的水浇地,一亩至少要三两银子。二十亩地,至少要六十两。你怎么只花了三十两?
李四一愣:那...那是因为张大山急着卖,所以便宜。
急着卖?钱守道盯着他,急到半价甩卖?
对...对啊。李四有些慌了。
可某查了县衙的记录。钱守道拿起一张纸,崇祯五年,张大山并没有欠债的记录。也就是说,他没有急着卖地的理由。
那...那也许没有记录在案呢?李四强辩。
也许吧。钱守道点点头,那咱们再看这个。
他拿起另一张纸,这是某让人从县城查来的。崇祯五年,王麻子的茶馆因为欠税,被县衙查封了半年。也就是说,他那半年根本不可能做中间人的生意。
李四脸色煞白。
还有。钱守道继续,某派人去查了,赵铁匠确实死了,但不是前年,而是去年。而且他生前曾对人说,从未做过什么土地交易的见证。
这...这...李四说不出话来。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钱守道拿起地契,某请教了一位老书吏,他说,崇祯五年的地契,用的是宣德纸,颜色是淡黄色的。可你这张地契,用的是万历年间的旧纸,颜色发暗。
他顿了顿,也就是说,你这张地契,是用万历年间的旧纸,伪造了一张崇祯五年的地契。
我...我...李四瘫坐在地上。
来人。钱守道一拍惊堂木——这是他特意准备的,李四伪造地契,强占他人田地,按《大明律》,当杖八十,田地归还原主,并赔偿损失。
两名护国军士兵上前,将李四拿下。
张三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围观的村民们也炸开了锅。
官爷神明啊!
护国府真的为咱们百姓做主!
以后谁再敢欺负老实人,护国府不答应!
钱守道站起身,环视众人:诸位乡亲,此案是护国府清丈土地以来的第一桩纠纷案。某今日当众审理,就是要告诉大家,护国府做事,讲规矩,讲证据,讲公道。无论是谁,只要占了别人的地,早晚要还回来!
人群中响起掌声。
这个案子很快在太行山传开了。
百姓们奔走相告,说护国府真的给老百姓撑腰了。那些被地主豪绅欺压的人,纷纷前来告状。
但也有人不满。
村西头的马家,是青石村最大的地主,拥有三百多亩地。家主马万山听说了张三李四的案子,脸色铁青。
这个钱守道,真是多管闲事。马万山对着管家说,李四那厮做事不干净,被抓了活该。可这个案子开了口子,以后那些泥腿子都会来告状,我们还怎么混?
老爷,要不咱们也想办法把地契做得更真一些?管家献策。
蠢货!马万山一拍桌子,没看见钱守道是怎么查的?查纸张,查证人,查记录,滴水不漏。现在做假,只会越描越黑。
那咱们怎么办?
马万山沉思良久,说:去,给我备上一份厚礼,我要亲自去拜访钱守道。
老爷这是?
既然斗不过,那就合作。马万山眼中闪过精光,我马家的地,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没有黑地。我倒要看看,护国府的土地政策,到底是什么样子。
五月初八,钱守道的官邸。
马万山提着一箱礼物,登门拜访。
钱守道看着这位青石村首富,推了推眼镜:马老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钱大人。马万山拱手,在下久仰大人大名,特来拜访。
礼物就免了。钱守道指着那箱东西,护国府有规定,官员不得收受百姓礼物。马老爷若有话,直说便是。
马万山没想到钱守道这么直接,愣了一下,只好收起礼物,说:那在下就直言了。钱大人清丈土地,雷厉风行,在下佩服。只是...只是在下想问,护国府对我等地主,是何态度?
马老爷想听实话?
自然。
那好。钱守道倒了两杯茶,护国府的政策很简单:依法纳税的地主,我们保护;隐田瞒税的地主,我们惩罚;欺压百姓的地主,我们严惩。
这么说,只要我如实申报,护国府就不会动我的地?
钱守道点头,护国府不搞均田,也不没收地主的土地。我们只是要建立一个公平的税收制度,让所有人都按实际拥有的土地纳税。
马万山松了一口气:那在下就放心了。
不过。钱守道话锋一转,马老爷,护国府虽然不动你的地,但有一条你必须遵守:不得随意欺压佃农,不得强买强卖。若有佃农告状,护国府一查到底。
马万山脸色微变:这...
怎么,马老爷有意见?
不敢,不敢。马万山连忙说,只是...只是这佃农毕竟是租我的地,我总要有些管束的权利吧?
管束可以,但不能违法。钱守道说,具体的规矩,护国府正在制定《佃农保护条例》。到时候,会明确地主和佃农的权利义务。只要双方都守规矩,就不会有纠纷。
《佃农保护条例》?马万山心中一沉,这是要限制地主的权力啊。
钱守道看着他,马老爷,时代变了。护国府要建立的,是一个讲规矩、讲法律的社会。无论是地主还是佃农,都要守规矩。这样,社会才能稳定,大家才能安居乐业。
马万山沉默了许久,最后拱手:钱大人教训的是。在下受教了。
走出钱守道的官邸,马万山的心情很复杂。
护国府的政策,听起来对地主不算太苛刻,至少不像李自成那样杀地主分田地。但这个《佃农保护条例》,显然会限制地主的权力。
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像以前那么好过了。
但至少,比被农民军杀了要好。
马万山打定主意,回去后就如实申报所有田地。反正他的地都是正经买来的,没有黑地,不怕查。
至于以后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五月十五,青石村。
经过十天的清丈,青石村的土地情况已经完全摸清。
钱守道站在村祠堂前,宣布结果:
青石村共有耕地八百二十三亩,其中水浇地二百一十亩,旱地六百一十三亩。地主拥有五百四十亩,自耕农拥有二百六十亩,无地农民十八户。
他顿了顿,经清查,发现隐田一百二十亩,主要是一些地主隐瞒的。按规定,隐田者要补税。同时,查出黑地八十亩,这些地原本是村里的公田,被人私占了。护国府决定,这些黑地收归公有,分配给无地农民。
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
每户分五亩,前三年免税,三年后按标准税率征收。钱守道继续说,分到地的人,护国府会发给《土地证》,上面写明土地位置、面积、四至。这就是你们的凭证,任何人不得侵占。
十八户无地农民激动得热泪盈眶。有地了,终于有地了!
此外。钱守道说,护国府还会拨付一批种子和农具,帮助大家开荒种地。今年秋收,护国府会派人来收购粮食,价格公道,绝不压价。
这下连地主们都动心了。护国府收购粮食?还价格公道?这可是好事啊。
诸位乡亲。钱守道提高声音,青石村是护国府土地改革的试点村。某希望,一年后,青石村能成为太行山最富裕的村子。到时候,其他村子看到你们过得好,自然也会跟着改革。
某相信,在护国公的领导下,护国府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一幕,被一个人看在眼里。
他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穿着青色长衫,手里拿着折扇,正是山西王家派来的使者——王家三公子王俊卿。
他身边站着管家王福。
三公子,您怎么看?王福问。
王俊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眯着眼睛看着山下那热闹的场景。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这个卢象升,不简单。
三公子何出此言?
你看那些百姓的眼神。王俊卿指着山下,那是发自内心的拥戴。不是被逼的,不是被骗的,而是真心实意地支持护国府。
可这不过是分了几块地而已。王福不以为然,历朝历代,哪个起义者不是靠分地起家的?等坐稳江山,还不是一样变成地主?
不一样。王俊卿摇头,你没看出来吗?卢象升不是简单的分地,而是在建立一套制度。土地登记、公开审判、法律保护,这些都是要长期执行的。
他顿了顿,若这套制度真的能推行下去,护国府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军阀割据,而是一个新的政权雏形。
那咱们王家...王福有些担心。
所以要赌。王俊卿合上折扇,回去告诉家主,王家可以投资护国府,但要分散风险。明面上支持一些,暗地里也要给朝廷留后路。
三公子英明。
走吧。王俊卿转身下山,我要亲自去见见这位护国公,看看他到底是真圣人,还是伪君子。
是夜,虎头寨。
卢象升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钱守道正在汇报青石村的情况。
大人,青石村的土地清丈已经完成,效果很好。百姓们非常拥护,连地主都没有太大意见。钱守道说,某建议,在其他几个村子也推行这套办法。
卢象升点头,不过,不能急。一个村一个村地来,做一个,成一个。
还有。卢象升说,某听说,有些地主开始找你走后门了?
有几个。钱守道笑了,不过都被某拒绝了。
拒绝是对的。卢象升说,但也不能一刀切。对那些愿意配合的地主,要给予优待。比如减免一些杂税,优先给他们提供良种、农具。这样,他们就会成为我们的盟友。
大人英明。钱守道恍然大悟,某明白了。改革不是要打倒所有地主,而是要分化他们,争取一部分,孤立一部分,打击一部分。
正是此意。卢象升说,某要建立的,不是一个均贫富的乌托邦,而是一个公平有序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地主可以富,但不能为富不仁;百姓可以穷,但不能穷得活不下去。
钱守道若有所思地点头。
对了。卢象升问,王家的使者来了吗?
来了。钱守道说,今天就在青石村看了一天。某派人盯着,他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在观察。
让他观察吧。卢象升笑了,某巴不得他看得清楚。王家若能投资护国府,对我们的发展大有好处。
大人不怕王家两面下注吗?
怕什么?卢象升不以为然,商人逐利,两面下注很正常。某要做的,就是让护国府的投资回报率更高,让他们自然而然地倾向我们。
钱守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去吧,明日继续丈量土地。卢象升挥挥手,对了,李四的案子,要作为典型案例,写入卷宗,以后培训官吏时要用到。
钱守道退出书房。
卢象升独自坐在案前,看着地图。
青石村只是一个开始。太行山有上百个村子,上千个庄子,要把土地改革推广到每一个角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且,土地改革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水利、工商、教育、军事...
每一步都充满了挑战。
但至少,这一步走得还算顺利。
卢象升拿起笔,在日记上写下一行字:
五月十五,青石村土地清丈完成。百姓欢欣,地主观望。改革之路,方兴未艾。
窗外,月光如水。
太行山在夜色中沉睡,但无数人的命运,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