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四月二十三日，申时。
周遇吉大营，中军帐内。
周遇吉正在听取各营的伤亡报告，脸色越来越难看。三天三夜的攻城，他的西路军已经损失了近四千人，却连虎头寨的寨门都没摸到。
大人，一名副将硬着头皮说道，若是继续这样强攻，恐怕......
恐怕什么？周遇吉冷冷地看着他。
恐怕我军损失会更大。那虎头寨实在太险要了，卢象升又亲自上阵督战，守军士气高昂。末将以为，不如暂时围困，等待时机......
等待时机？周遇吉冷笑，监军给的期限只有三天，现在已经过了！你让本将如何向朝廷交代？
那副将不敢再说话。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朝廷紧急军报！
一名信使冲进帐中，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加急文书。周遇吉接过打开，只看了两眼，脸色就变了。
大人，出什么事了？有人问道。
周遇吉默然片刻，将文书重重摔在桌上：陕西出事了。李自成攻克凤翔府，兵锋直指西安。朝廷紧急下旨，令本将和陈永福立即抽调兵力回援！
帐内一片哗然。
抽调兵力？抽多少？
旨意上说，西路军和南路军各抽调一半兵力，立即赶往陕西。
一半？有副将惊呼，那虎头寨还打不打了？
周遇吉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他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打了这么多天，损失这么大，眼看就要攻破虎头寨了，现在突然要撤军，他如何甘心？
但陕西的局势也确实危急。李自成若是攻下西安，整个陕西就完了。朝廷抽调兵力也是迫不得已。
传令，周遇吉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召集陈永福和王朴，立即到本将营中议事。
一个时辰后，三路军联合会议
陈永福和王朴都收到了同样的旨意，此刻都坐在周遇吉的帐中，脸色都不太好看。
两位，朝廷的旨意你们都看到了，周遇吉开门见山，说说吧，该怎么办？
陈永福沉吟片刻：既然是朝廷旨意，自然要遵从。只是——他顿了顿，若是此时撤军，前面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可若是不撤，陕西那边失守，我等也难辞其咎，王朴说道。他虽然能力平庸，但形势判断还是清楚的。
本将也知道要撤，周遇吉咬牙道，但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撤。我们三路大军，十万之众，围攻太行山半月，连一处关隘都没完全拿下。现在又要撤军，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周大人的意思是......
再打一天，周遇吉沉声道，明日全力进攻，若能攻破虎头寨，我等也算有个交代。若是攻不破，再撤不迟。
这......陈永福犹豫了，旨意上说的是立即抽调，明日再打，会不会......
怕什么？周遇吉打断他，从太行山到西安，少说也要七八天。早一天晚一天，差别不大。但若是就这么撤了，我等颜面何存？
王朴也点头：周大人说得有理。末将也不甘心就这么撤军。
陈永福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好吧，那就明日再战。但只此一日，无论成败，后日必须撤军。
一言为定！
就在三人商定时，帐外又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哟，三位大人好雅兴，在这里密谋什么呢？
帐帘掀开，监军太监曹化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三人脸色都变了。
曹公公，您怎么来了？周遇吉勉强挤出笑容。
咱家怎么来了？咱家要是不来，你们是不是就要抗旨不遵了？曹化淳阴阳怪气地说，朝廷旨意说得明明白白，立即抽调兵力回援陕西。你们倒好，还在这里商量明日再打？把圣旨当儿戏吗？
曹公公误会了，陈永福解释道，我等只是想......
想什么？想抗旨？曹化淳冷哼一声，告诉你们，陕西那边火烧眉毛，李自成的十万大军都快打到西安城下了！你们还在这里磨磨蹭蹭，是想看着西安失守吗？
三人都不说话了。
曹化淳见震慑住了他们，语气稍缓：咱家知道你们不甘心，但军国大事，岂能意气用事？陕西比太行山重要百倍！西安若失，整个陕西都完了！你们三个，想明白孰轻孰重！
他顿了顿，又道：朝廷的意思很明确，西路军和南路军各留五千人，继续围困太行山。其余兵力，全部回援陕西。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不得延误！
周遇吉咬了咬牙，最终点头：遵旨。
陈永福和王朴也只能应诺。
曹化淳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帐内陷入沉默。
良久，王朴苦笑道：看来，是老天不想让我们打下太行山啊。
周遇吉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传令下去，明日天亮前，西路军开始撤退。留下张副将率五千人继续围困。其余人，全部向陕西进发！
虎头寨，同一时刻
卢象升正在和诸葛青云、傅青主等人商议对策。
护国公，傅青主展开一张情报，神色兴奋，陕西传来急报！李自成于四月初八攻克宝鸡，十二日攻克凤翔府，兵锋直指西安！陕西巡抚孙传庭连续上奏，请求朝廷速派援军！
卢象升精神一振：李自成的兵力有多少？
据探报，至少八万人，而且沿途不断有饥民加入，声势极为浩大。
卢象升一拍桌子，随即又摇头苦笑，不对，不该说好。李自成虽是流寇，但毕竟是百姓被逼造反。只是——他顿了顿，对我们来说，这确实是个机会。
护国公说得对，诸葛青云捋着胡须，李自成在陕西发难，朝廷必然焦头烂额。十万大军围困太行山，开销巨大，而陕西又失火，朝廷顾此失彼，必然会从太行山抽调兵力。
关键是会抽调多少，王文义说道，若只是抽调一两千人，对我们来说压力还是很大。
不会只有一两千，傅青主分析道，根据情报，李自成此次攻势凶猛，西安城防空虚，若不重兵救援，真有可能失守。老夫估计，朝廷至少会从太行山抽调五万人。
五万人？杨国柱眼睛一亮，那我们的压力就大大减轻了！
但我们不能坐等，卢象升站起身，目光如炬，敌军若是撤退，必然军心涣散。这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
可是护国公，钱守道担忧地说，我军伤亡惨重，现在只剩两千多人能战。若是主动出击，万一......
没有万一，卢象升打断他，我们守了这么多天，付出了这么大代价。现在敌军要撤，若是就这么让他们从容离去，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敌军撤退，必然走铁索岭这条路。那里地形狭窄，若是在他们撤退时发起攻击，必能给他们重创！
护国公说得有理，杨国柱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些天憋屈得够呛，是该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了！
但要小心，诸葛青云提醒道，敌军虽然要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遇吉和陈永福都是宿将，必有后手。我们追击时，务必谨慎。
青云先生说得对，卢象升点头，所以这次出击，不求歼敌，只求打击他们的士气，缴获一些辎重。打了就走，绝不恋战。
他转身看向众将：杨国柱，王文义，你二人各率一千精锐，明日黎明前埋伏在铁索岭两侧。等敌军进入山谷，就发起突袭。记住，打了就走，不要恋战！
李大成，你率游击队在外围骚扰，烧他们的粮草，断他们的后路。
明白！
程文炳那边，让他从青龙峡出击，牵制陈永福留守的部队。
卢象升环视众人：诸位，这半个月来，我们损失惨重。张横战死，刘千总战死，还有数千兄弟牺牲。但他们的牺牲不是白费的，我们守住了太行山！现在，是时候让敌人尝尝我们的反击了！
誓死追随护国公！众人齐声道。
四月二十四日，寅时
天还没亮，周遇吉的西路军就开始撤退了。
一万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离开了虎头寨外的营地，向铁索岭方向行进。他们走得很小心，生怕惊动了虎头寨的守军。
周遇吉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虎头寨，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这么多天，损失这么大，居然连虎头寨的寨门都没摸到，就这么灰溜溜地撤了。这对他这个征战一生的宿将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大人，前面就是铁索岭了，有副将说道。
周遇吉点头，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天亮前必须通过铁索岭。
西路军加快了脚步，进入铁索岭。
这条狭窄的山谷，几天前还是激战的战场，此刻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呼啸，吹得两侧的树木沙沙作响。
一万人排成长队，在山谷中缓缓前进。
就在大部队进入山谷中段时，两侧的山崖上突然火光大作！
不好！有埋伏！
周遇吉脸色大变。
下一刻，无数箭矢从两侧山崖上射下来，如同暴雨般落在队伍中。紧接着，滚木礌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朝廷军顿时大乱。
稳住！稳住阵脚！周遇吉大喊，但在混乱中，他的声音根本传不远。
杨国柱率一千精锐从左侧山崖冲下来，王文义率一千精锐从右侧杀出。两千人如猛虎下山，冲入混乱的朝廷军中。
朝廷军本就军心涣散——谁都知道是撤退，士气本就低落——此刻遭到突袭，更是溃不成军。许多人扔下武器就跑，场面一片混乱。
周遇吉努力想要稳住阵脚，但在狭窄的山谷中，兵力多反而成了劣势。前面的人往前挤，后面的人往后退，队伍彻底乱了。
护住大人！亲兵们围在周遇吉身边，拼死抵抗。
杨国柱一马当先，长枪翻飞，杀得朝廷军节节败退。他看到远处的周遇吉，眼睛一亮，正要冲过去，突然听到王文义的喊声：
国柱！不要恋战！快撤！
杨国柱看了看四周，发现虽然朝廷军大乱，但毕竟人数众多，若是纠缠太久，反而会被围。
他大喝一声，率部迅速撤离。
王文义也下令撤退。
两千护国军如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山崖上，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溃散的朝廷军。
辰时，铁索岭外
周遇吉终于带着残部冲出了铁索岭。他回头清点人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报告大人，此次遭袭，我军损失约八百余人，辎重丢失大半。
周遇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打了半个月，损失五千人，连虎头寨都没攻下。最后撤退时，又被伏击，损失八百人，辎重尽失。
这一仗，输得彻彻底底。
大人，还要继续追击吗？有副将问道，指的是护国军。
不追了，周遇吉摆摆手，他们打了就跑，显然是游击战术。若是追进山里，反而会中计。
他转身，看着太行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卢象升，他喃喃道，本将承认，小看你了。
传令，全军开拔，向陕西进发。
一万残兵败将，灰溜溜地向西而去。
同一时刻，青龙峡
程文炳也趁机率军从青龙峡杀出，对陈永福留守的五千人发起突袭。
陈永福本来就因为要撤军而郁闷，此刻又遭到攻击，更是怒火中烧。但他毕竟是老成持重的将领，很快稳住阵脚，组织反击。
程文炳见无法得手，也不恋战，打了一阵就撤回了青龙峡。
这一战，陈永福损失约两百人，但也没让程文炳占到便宜。
不过，这次出击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给撤退的朝廷军增添混乱，打击他们的士气。
申时，虎头寨
杨国柱和王文义率军凯旋而归。
卢象升亲自到寨门外迎接。当他看到将士们扛着缴获的战旗和辎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国柱，文义，辛苦了！
不辛苦！杨国柱兴奋地说，护国公，这一仗打得痛快！我们伏击了周遇吉的撤退部队，杀敌八百余，缴获辎重无数！
卢象升大笑，这才是我太行山的男儿！守得住，也打得出去！
他转身对众人道：传令，今夜全寨庆祝！为将士们接风洗尘！
众人欢呼。
当夜，虎头寨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虽然这半个月损失惨重，但最终守住了太行山，而且还在撤退的敌军身上咬了一口，这对士气是极大的鼓舞。
庆功宴上
卢象升举起酒碗，环视众人：诸位，这半个月，我们经历了护国军成立以来最艰苦的战斗。张横战死，刘千总战死，还有数千兄弟牺牲。黑虎关失守，铁索岭失守，我们几次面临绝境。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高昂：但是！我们守住了！朝廷十万大军，三路围攻，半月之久，却连虎头寨都攻不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太行护国军，不是朝廷想打就能打垮的！
说得好！众人纷纷叫好。
更重要的是，卢象升继续道，这一战，让天下人看到了太行山的实力。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敢小看我们了！
护国公威武！
太行护国军威武！
欢呼声震天。
卢象升又举起酒碗：这一碗，敬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兄弟们！张横、刘千总、还有所有战死的将士！他们是英雄，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敬英雄！众人齐声道，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次日，四月二十五日
卢象升召开战后总结会议。
诸位，他神色严肃，虽然我们守住了太行山，但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现在，我们要清点损失，总结经验，为下一阶段做准备。
钱守道展开一份清单：护国公，根据统计，此次太行山保卫战，我军共计：
阵亡五千二百余人，其中包括张横将军、刘千总等十余名将领。
重伤两千余人，其中有三百余人可能无法再上战场。
黑虎关失守，铁索岭失守。
箭矢、火油等物资消耗殆尽。
粮食储备还剩一个月左右。
众人听完，都沉默了。
这个损失，确实很大。
敌军呢？卢象升问道。
根据估算，傅青主说道，朝廷军此战共计伤亡约一万五千人，其中阵亡近万人。周遇吉的西路军损失最大，约六千人。陈永福的南路军损失约四千人。王朴的北路军损失约五千人。
也就是说，诸葛青云分析道，我们以五千余人的代价，杀伤敌军一万五千人。若只看数字，我们是胜了。但考虑到我们本就人少，这个损失比例其实很重。
不过，他话锋一转，战争不能只看伤亡数字。此战最大的意义，是我们守住了太行山，挫败了朝廷的围剿。而且，我们向天下证明了太行护国军的实力。
青云先生说得对，卢象升点头，这一战，虽然损失大，但意义更大。
他环视众人：接下来，我们要做几件事：
第一，抓紧修复黑虎关和铁索岭的防御工事，防止敌军卷土重来。
第二，大量生产箭矢、火油等物资，补充消耗。
第三，抓紧训练新兵，补充兵力。
第四，继续发展生产，保证粮食供应。
第五，密切关注天下形势，尤其是陕西和辽东的动向。
众人齐声应诺。
会后，卢象升独自一人来到虎头寨的最高处
这里是一座了望台，可以俯瞰整个太行山。
他站在台上，望着远处的群山，心中感慨万千。
半个月的血战，数千兄弟的牺牲，终于守住了这片家园。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朝廷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还会来攻。
而且，陕西的李自成越来越强，辽东的清军虎视眈眈，整个天下都在风雨飘摇中。
太行山，能在这乱世中生存多久？
护国府，能走多远？
这些问题，他都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守护这片家园，守护这些信任他的百姓。
张横、刘千总、还有所有战死的兄弟们，他对着远方的群山，轻声说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守住太行山，不让你们的牺牲白费。
山风吹过，仿佛在回应他的誓言。
远处，太行山巍峨耸立，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壮美。
这座山，见证了这场惨烈的战争，也将见证护国府的未来。
与此同时，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内，崇祯皇帝正在召见内阁大臣和兵部官员。
太行山的战报，诸位都看过了，崇祯脸色阴沉，十万大军，围攻半月，损失一万五千人，却连虎头寨都攻不下来。现在还要从太行山抽调兵力去救陕西。诸位，说说吧，这仗该怎么打？
众大臣面面相觑，没人敢先开口。
杨尚书，崇祯看向兵部尚书杨嗣昌，你是主张围剿的，现在这个结果，你有何话说？
杨嗣昌硬着头皮出列：陛下，臣......臣确实没料到那太行山如此难打。不过，臣以为，此次虽未能攻破，但也给了卢象升重创，他们损失五千余人，短期内必然无力再战。
无力再战？崇祯冷笑，可他们还能在撤退的周遇吉部队身上咬一口，这就是你说的无力再战？
杨嗣昌额头冒汗，不敢接话。
陛下，内阁首辅周延儒站出来说道，眼下最紧要的是陕西。李自成若是攻下西安，后果不堪设想。太行山的事，暂且放一放，待平定了陕西，再从长计议。
周卿说得对，崇祯点头，可是朕心中不甘啊！卢象升是朕一手提拔的，他如今造反，简直是打朕的脸！这口气，朕咽不下！
陛下息怒，王承恩在旁边劝道，保重龙体要紧。
崇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传旨，周遇吉、陈永福速回陕西，务必守住西安。至于太行山，留一万人围困，等平定陕西后，朕要亲自督师，灭了卢象升！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道。
散朝后，崇祯独自站在殿内，望着窗外的京城。
他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想要中兴大明。但现实却一次次打击他：辽东的清军越来越强，陕西的流寇越剿越多，如今连太行山的一个叛臣都平定不了。
难道，他喃喃自语，这大明的江山，真的要毁在朕的手上吗？
窗外，夕阳西下，将紫禁城染成一片金红。
但那金红色中，似乎透着一丝血腥的预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