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像是要把这人间所有的污秽与血腥都掩盖住。
琼英站在仇人的尸身前,剑尖犹自滴着血,温热的气息在凛冽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歇斯底里地大笑,会对着苍天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跳着。
支撑了她十年、二十年,或许更久的那股气,那根绷得紧紧、几乎要断裂的弦,铮然一声,断了。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空。
仿佛她整个人从内部被淘洗干净,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无所依凭的躯壳。
这万里江山,这落雪无声,此刻都成了与她无关的背景。
她松开手。
那柄随她征战多年、饮尽仇敌血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冻硬的土地上。
她没再看它,也没再看脚下那具曾经象征着权力与梦魇的尸身。
她转过身,踩着积雪,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里,又像踏在无底的棉絮上。
雪片落在她的眉睫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泪,却不是泪。
暗处,一直在暗中保护他的几个女将,策马迎来,脸上带着胜利的激动与释然,张口欲说什么。
她却只是微微摆了摆手,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几员女将勒住马缰,看着她从身边缓缓走过,那孤峭的背影仿佛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了一体,隔绝了所有的人间烟火。
她走进一片枯寂的梅林。
枝头的梅花在雪中开得正艳,红得像血,又像灼灼燃烧的火。
她停住脚步,仰起头,看着那红白交织的凄艳景象。
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家中的庭园里,那几株老梅也是这样开着。
母亲会折一枝最好的,插在书房的白玉瓶里,满室幽香。
父亲则会将她抱在膝头,握着她的手,教她认字,一笔一划,写下咏梅的诗句。
那些早已模糊、被仇恨尘封的画面,此刻竟无比清晰地扑面而来。
母亲的浅笑,父亲的温语,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梅花瓣的柔软触感,鼻尖似乎又萦绕起那清冷的冷香。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雪地上,烙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坑。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她抬手捂住脸,肩头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是嚎啕大哭,只是一种无声的、从肺腑深处撕裂开来的悲恸。
为逝去的亲人,也为手上洗不净的血污。
为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更为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被噩梦惊醒、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来路与去路,覆盖了血迹与剑痕,也温柔地覆盖住她颤抖的肩头。
她在梅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情绪慢慢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前路是什么?她不知道,家早已没了,仇也已报了。
这天地之大,她竟想不出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
好在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脸上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笑容。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绚烂而沉默的梅与雪,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步履不再虚浮,心中已经有了更加坚定的方向。
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茫茫雪幕的深处。
仿佛她这个人,也成了这无边落雪的一部分,洁净,却也空无。
终于一道怒吼声划破了这处寂静。
“降是不降?”孙安声如洪钟。
真定既破,河北各州县传檄而定。
此役共歼敌一万余,受降达五万之众,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更重要的是,彻底粉碎了辽国企图利用田虎分裂中原的阴谋。
但这不是结束,才只是开始而已!
此时的林冲也赶到了指定的救援地点。
朔风卷着血腥气,掠过太原城外的荒原,断箭残旗在焦土上零星散落。
林冲勒马高坡,铁枪横在鞍前,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远处狼烟——那里正是段三娘残部据守的雁门关隘。
“报——”
斥候踏着碎石疾驰而来。
“辽军主帅耶律元宜亲率五千铁骑,将关隘围得水泄不通!淮西段三娘部下仅剩一千余人,箭矢将尽!”
林冲眉峰微蹙,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抬手时,身后三千铁甲齐齐顿戟,鸦雀无声。
“传令:分兵三路,左翼抢占西山制高点,右翼截断辽军粮道。”
他的声音似寒铁相击,“中军随我直冲敌阵——”
话音未落,赤兔马已如离弦之箭蹿出。
铁蹄踏碎枯骨,白雪混着黑泥翻涌。
辽军尚未列阵,便见一道银光劈开晨雾,林冲掌中丈八蛇矛化作游龙,所过之处血浪翻腾。
关隘上,段三娘猛然抬头。
她战袍撕裂,左臂缠着的麻布渗出血色,手中卷刃的朴刀却仍死死抵住垛口。
当那面“梁山义军”字大旗撞入眼帘时,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
“击鼓!全军出击!”
内外合围的刹那,辽军阵中突然撞出一匹黑马。
朔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幽州城外的荒原。
天色晦暗,铅云低垂,两道铁铸般的身影,在雪地上遥遥相对。
左边那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着皂罗战袍,枪尖一点寒芒凝而不散,正是豹子头林冲。
他自归顺梁山,初次出战,此刻那双总是沉郁的眼里,却燃起了多年未见的火焰。
右边那将,身披铁甲,外罩狐裘,手中一柄厚背薄刃的泼风大砍刀,正是辽国上将耶律元宜。
他声如洪钟:“哪来的南蛮,也敢搅这趟浑水,授首吧!”
“北方没开化之人,也敢犯我华夏净土,既然来此,就受死吧!”
林冲平时少言寡语,这一刻也是竟逞了一时口舌之利。
话音未落,耶律元宜猛地策动坐骑,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泼风大刀借着马势,化作一道惨白的弧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劈林冲顶门!
这一刀,快、狠、绝,毫无花哨,这是唯有沙场淬炼出的纯粹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