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允修到了。
那行挂着京师何氏徽记的车队停下时,我看到林昭,眉眼雀跃舒展。
就连一向沉稳内敛的何琰,嘴角也噙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何允修是从车上直接跃下来的。
风尘仆仆,锦衣上沾染了些尘土,但他那张脸,依旧灿烂得如同京师最明媚的三月春阳。
他大步流星地冲向早已等候在路边的两位好友。
“阿琰!林郎君!”
何允修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热忱,瞬间冲淡了这段时日笼罩在我们头顶的阴霾。
我看着他们三人抱作一团,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肩膀,听着那爽朗的笑声在陵海城上空回荡。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背负家族荣辱的世家子弟,不再是在这南境泥潭中步步惊心的棋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京师纵马长街、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前段时日在锦城的欢乐时光,又回来了。
然而,我深知,这欢笑背后,藏着多少无奈与沧桑。
锦城的诡局,已经在这群年轻人的心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何允修此次南下,除了接手那烫手的乌沉木,更带来了一个意料之中,却又让人心生唏嘘的消息——崔遥要成亲了。
酒肆的雅间内,窗外是陵海城繁华的街景,屋内却是几分醉意几分愁。
“日子定在下个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
何允修饮了一口南境特有的荔枝酒,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的笑意。
“右仆射公这次是动了真格的,女方是当地顾氏,妻族实力不可小觑。这一步棋,走得稳啊。”
我立在角落,听着这早已被安排好的命运。
崔遥,那个俊逸潇洒、总是带着如狐般笑意的郎君,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秘书郎上任未久,便急着成家,接下来便是起居舍人,再之后或许就是中书侍郎。
这是一条金光大道,是京师高门子弟最标准的仕途模板,每一步都由家族精心铺设,平坦,却也狭窄得容不下半点个人的悲喜。
“这是好事。”
何琰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低声道,
“遥郎君本就性狡如狐,有个贤内助坐镇,在京师那潭深水里,自会更安稳些。”
林昭没说话,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我想,他或许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那个此刻正被困在刺史府高墙之内、生死未卜的王婉仪。同样是世家子女,有人被推向了锦绣堆砌的洞房花烛,有人却在权谋的绞杀中遍体鳞伤。
“崔遥这次未能前来,他还是挺遗憾的……”
何允修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人,“他特意让我带话,说甚是想念大家。这次大婚,虽然你们身在南境赶不回去,但他给你们留了位置。”
三郎君也没有接话。
这句话,让雅间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虽知他娶的未必是心头所爱,但作为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官场逢迎。得知婚讯,众人是由衷地替他高兴,哪怕这高兴里,夹杂着一丝对命运不由自主的唏嘘。
“既然人回不去,礼得备足了。”
一直沉默的谢允忽然开口,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不能让京师那些人,看轻了咱们在南境的情分。”
于是,一场关于贺礼的搜罗,在这陵海城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这不仅是为了崔遥,更是为了向京师宣告——即便身处南境,他们仍是独一份的存在。
陵海,乃是我朝通往海外诸国的门户,奇珍异宝汇聚之地。
这里没有京师的严谨肃穆,却有着一种近乎奢靡的繁华与野性。
为了给崔遥备上一份独一无二的厚礼,林昭动用了他在陵海城昔日的关系网。
何琰,更是直接让手下深入到了那些寻常人难以触及的黑市与番坊。
就连初来乍到的谢允,都到处走走逛逛地物色。
三郎君也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去掌掌眼,一同物色物色。
他们首先入选的,是一尊来自深海的“红珊瑚连理枝”。
那日,我随何允修来到一处海商的私宅。
当那层层包裹的防潮油布被揭开时,满室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温润的霞光。
那珊瑚树足有两尺高,通体色泽红润却不妖冶,难得的是,它天生双株并立,枝叶在顶端自然交缠,宛如一对相拥的恋人,寓意“连理同心”。
“这东西,虽说贵重,但胜在寓意天成,不带匠气。”
何允修围着那珊瑚树转了两圈,微微颔首。
“崔家是高门,金银俗物入不得眼,但这等天生地长的祥瑞之物,摆在新房案头,既应景又不显张扬。”
海商赔着笑脸道:
“郎君好眼力,这是小的船队在深海礁丛中偶然所得,并不曾伤了根本,采摘时也祭过海神。听说是给京师崔家郎君大婚的贺礼,这才敢拿出来献丑。”
接着,是一套“玳瑁嵌银丝螺钿梳妆奁”。
南境多玳瑁,但若是整块大料太过奢靡,恐招人话柄。
这套妆奁却是别出心裁,以坚韧的乌木为骨,仅在关键处镶嵌玳瑁片与银丝,螺钿拼出的并非富贵的牡丹,而是雅致的“并蒂莲”与“双飞燕”。
工匠技艺巧夺天工,光线流转间,那螺钿变幻出七彩光芒,如同将海上的霓虹封印其中,却又因乌木的沉稳而压住了火气。
“崔家新妇是顾氏女,这等精巧且雅致的物件,既显南境风情,又不失世家体面。”
林昭看着那妆奁,手指轻轻抚过那温润的表面,眼神却有些飘忽。
我猜,他或许在想,若是王婉仪正常出嫁,以王氏底气,怕是再奢华的妆奁,都不在话下。
除了这些器物,最具南境风情且最实用的,莫过于香料。
世家多嗜香,尤以沉香为尊。
但他们要找的,并非那些价比黄金、容易惹眼的极品奇楠,而是更具药用价值的“眠香”。
为了寻这一味香,我们深入了僚人的寨子。
那是一块外表看似朽木的料子,其貌不扬,但只要轻轻刮下一丝粉末,置于炭火之上,那股香气便如丝如缕,带着一股清凉的药香与蜜甜,瞬间让人心神宁静。
“遥郎君日后入了中书省,案牍劳形,最是耗神。”
何琰捧着那素面紫檀木盒,戏谑说道:
“这一味香,能安神定气,比什么金山银山都来得实在。对外只说是南境的一点土产药材,也不至于落人口实。”
还有那来自交州的“云雾葛”。
这并非什么逾制的织金锦缎,而是南境特有的一种葛布。
虽是葛,却细如发丝,洁白如雪,轻薄如雾。
在炎炎夏日,以此为衫,凉爽透气,且越洗越白,有“白如云,薄如蝉翼”之称。
“京师夏日酷暑难耐,朝服厚重。”
谢允摸了摸那卷布料,笑道:
“这东西看似朴素,实则千金难求,送去给崔遥做两身居家常服,既不违制,又是咱们的一片体贴心意。”
待我将这几样敲定的礼品名目一一回禀给三郎君时,他正闲适地烹茶,闻言微微颔首,眼底流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何琰做事,向来最知进退。“
我替他将茶盏斟满,笑着应道:
“郎君说得是。何郎君这‘以雅藏锋’的本事,当真是运用得炉火纯青。
若是送些金玉满堂的俗物,反倒落了下乘,如今这般,既显了咱们南境的独有风物,又不失世家子弟的风骨,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我们搜集贺礼的消息,很快便在陵海城传开了。
那些曾与崔遥有过一面之缘,或是想借机攀附京师高门的权贵富商们,心思也都活泛起来。
一时间,刺史府的门槛差点被踏破。
“这是交趾进贡的象牙雕球……”
“这是重达五斤的龙脑香……”
“这是扶南国的且末宝石……”
然而,面对这些足以堆成小山的金银珠宝,何允修却早已得了何琰的嘱咐,守在偏厅门口,一脸笑意却态度坚决。
“诸位的好意,在下替崔郎君心领了。”
他指了指旁边早已备好的几个空箱笼,朗声道:
“崔郎君乃朝廷命官,清廉为本。诸位若是真想以此表达情谊,这金珠玉宝万万不可。
若是有些许南境特产的干货、果脯,或是自家酿的土酒,倒是可以收下些许,带回京师给崔郎君尝个鲜,也算不枉诸位的一番心意。”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想借重礼行贿攀附的人,虽面露失望,却也不敢造次。
于是,原本珠光宝气的偏厅,最终只收下了几坛陈年荔枝酒、几盒上好的海味干货,还有一些做工精细但不涉奢靡的竹编器物。
“这样便好。”
看着清理过后的礼单,何琰轻轻舒了一口气。
“礼轻情意重,这才是给京官送礼的规矩。若是真拉了一车金银珠宝回去,那不是给崔遥贺喜,那是给他送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