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是时候该走了。
我与何琰,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线,方才生死一线的短暂交汇,不过是风暴中的一次意外。风暴过后,我便该重归暗影,将这一切彻底抹去。
我悄然向后挪动,身形隐入魂飞魄散的海匪之中,一步步靠近船舷,那片冰冷而熟悉的黑暗潮水,是我唯一的退路。
就在这时,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上了我的耳廓。
“玉奴……”
这一个称呼,令我差点魂飞魄散。
他知道我是谁!
怎么会?
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悄无声息的尾随,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是方才围剿中,我递出的那个眼神出卖了我?
还是说,他只是在试探?在诈我?
我死死地绷住身体,不敢有丝毫异动,心底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仿佛看穿了我所有的伪装与挣扎,再次低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笃定:
“一会跟着人群下船,再找机会走。别再跳海了。”
连我准备如何脱身,他都一清二楚。
最后一丝侥幸,被他这句话碾得粉碎。
我僵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仿佛一个被剥光了所有画皮的木偶,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原来我不是猎人,从始至终,我才是一只网中的飞蛾。
我认命般地停下了所有动作。
开始推导他是何时发现是我的。
是我从月岛跃向海匪船的那个瞬间?
是我在镇南寺就露出了马脚?
是林昭告诉他的?
还是他平时观察着我的蛛丝马迹串连起来的?
从我在海中被他见过真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被他知晓身份是早晚的事,可是我没想到竟来得这般快。但无论如何,我知道,今晚我的出现,直到刚才的最后一刻,才是他最终敲定的谜底。
我最终,还是大意了!
成为暗卫,一路以来的顺利,还是麻痹了我的警惕。
自去了京师,与三郎君的复杂纠葛所导致的心绪不宁,还是不知不觉中钝化了我的锐利。
我被伏在黑暗中的,比我更有耐心的猛禽啄了眼。
海风里浓郁的血腥气渐渐被咸涩的浪涛冲刷淡去,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厮杀呐喊,此刻已化作一片死寂,只余下水浪拍打船舷的单调回响。
陵海、锦州,两面代表着官府赫赫声威的大旗,在南境湿润的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这场围剿的最终结局。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利。
我混在垂头丧气的海匪之中,身上那件夜行衣沾满了水汽,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我的心,却比这身湿衣还要凉上三分。
我看着那些高大战船上往来奔走的兵士,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喜悦,一股与有荣焉的暖流本该涌上心头,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刺骨的寒意。
捷报传回京师,三郎君的南海都督之位,便又稳固了一分。
这一船价值连城的乌沉木,是泼天的功劳,足以与他在锦城布下的那番惊天动地的大局相提并论。我本该为他高兴,为我们所有人高兴。
终于能在京师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站稳了脚跟。
如今,这南巡之功,眼看越来越接近圆满。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一场至关重要的行动,我会全然不知?
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
是情势所迫,临时起意的雷霆一击?
还是……还是为了绝对的保密,连我也被排除在外?
我是他的影子,是他在暗处的眼睛和刀锋,可这一次,我却成了局外之人。
是这盘棋下得太大,大到连我这颗棋子,也必须被蒙在鼓里?
我的目光开始在那几艘官船上搜寻。
船头甲板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林昭。
他一身武将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正沉声对左右下达着命令。
看到他,我心中一定,这确实是三郎君的手笔。
可我的视线继续逡巡,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那袭在任何场合都飘逸出尘的白衣,也没有侍立在他身侧、戴着面具的雁回。
一丝荒唐的庆幸自我心底浮现,随即又被更深的惶恐所淹没。
他们不在,意味着我暂时不必面对。
可我终究是要面对的。
我该如何解释,为何我会出现在海匪的船上?
为何我会违背去月岛打探的命令,出现在了战场上?
答案只有一个,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羞于启齿的名字:何琰。
又是为了他。
当年因为他,一时头脑发热,犯下大错。
那一次,我跪在若水轩的庭院里,三天三夜。
三郎君没有说一句重话,可他沉默的背影,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心如刀割。
时隔多年,我以为自己早已学会了克制与冷静。
可何琰的出现,就像一把钥匙,轻易就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死穴。
我终究还是那个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而将自己的职责与性命置之度外的傻子。
这一次,三郎君会如何罚我?
是再跪三天,还是……我不敢想象。
或许,我该自己先想好,如何自罚,才能求得他一丝半点的原谅。
思绪纷乱间,被俘的海匪船队在官船的驱赶与押送下,缓缓调转船头,朝着灯火渐明的海岸驶去。那片光亮,在漆黑的海面上,如同一个温暖而光明的世界,可对我而言,却更像是一座审判台。
船只靠岸,码头上早已被兵士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燃起的熊熊火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明明暗暗。我随着一群俘虏,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坚实的土地,心跳得如同擂鼓。
就在那片最亮的光晕中心,我终于看到了他。
三郎君依旧是一袭白衣,广袖博带,在这喧嚣嘈杂、人声鼎沸的码头上,他静静地坐着,仿佛独立于尘世之外。
海风吹拂起他的衣角和墨发,让他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不真实的、宛如月下谪仙般的美感。
而在他身侧,那个戴着面具,身形如一柄出鞘利剑的,正是雁回。
我的呼吸骤然一滞。
还未等我回过神,便看到一道身影从人群中轻跃而出,跪在了三郎君的面前。
火光勾勒出那人的轮廓,是何琰。
他这次,算是立了大功了吧。
三郎君挥手,他很快站了起来。
投入了收缴人员和货品的安置中去。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我随着人流被推搡着向前,混在俘虏之中,低着头,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而沉稳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传入我的耳中。
“都督要亲自问几个匪首的话。”
是雁回。
我猛地抬头,只见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们这群俘虏前方,正对一名负责押解的校尉说话。他的声音如同他的面具一样,不带任何情绪。
那校尉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听令。
我看到雁回在人群中随意地点了点,像是挑选牲口一般。
他先点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独眼龙,又点了一个身材干瘦、眼神阴鸷的汉子,然后,他的指尖顿了顿,越过几个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方向。
“……还有他,一并带过去。”
他的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哪怕一瞬,仿佛我真的只是一个被随机抽中的、无足轻重的倒霉蛋。周围的兵士立刻上前,粗鲁地将我们几个被点到名的人从队伍里拖拽出来。
我被一股力道推着,踉跄着跟在雁回身后,朝着那片光明的中心走去。
喧嚣与混乱被我们抛在身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
经过那艘大船的时候,林昭正好擦身而过。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了我的身上。
随即微微侧过身,不动声色地为我挡住了一些来自后方的探究目光。
原来,不止何琰!
我那些自以为是的伪装,在他们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雁回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沉默地在前方引路,用他独有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将我从混乱中带离了出来。
我心中没有半分得救的轻松,反而愈发沉重。
胜利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即将面对未知的审判的巨大惶恐,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