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佛节,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透,悠远绵长的钟声便从城北的山麓传来。
紧接着,整座锦城仿佛被这钟声唤醒,无数的门户洞开,身着素衣的男男女女,扶老携幼,从坊巷的深处涌出,汇成一股股人潮溪流,朝着同一个方向——镇南寺,缓缓流淌。
今日的三郎君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宽袖衣袍,墨发以玉冠束起。
姿容出色。
他和崔遥、何琰、林昭、何允修、谢允、郑弘,还有王昀、王长史、王刺史、王茂,还有当地的重要官绅,一起组成了一个不算小的观礼团。
以三郎君为首,一起参加了浴佛节的浴佛仪式。
王婉仪和谢琅、王三娘子,则跟着官绅的娘子们在女棚区观礼。
在这样的肃穆法会上,王婉仪和谢琅难得地没有象往常一样骄矜地要求换上男装参加。
作为女身,我本该与她们在一处。
可我今日的身份,是三郎君的护卫。
三郎君没有让我避嫌,而是依旧让我跟在他身后。
我知道,这是他无声的体谅,满足我想亲眼看这南朝佛诞盛典的好奇心。
而镇南寺那边,对于我这个戴着面具的“男性”护卫,也回复说无妨。
无妨。可这两个字背后,究竟藏着何种深意?
有僧人前来迎接,引着我们穿过人潮,径直走向大雄宝殿。
殿内庄严肃穆。
巨大的佛像垂眸含笑,俯瞰着座下芸芸众生。
数众僧人身披袈裟,分列两旁,口中诵念着低沉的梵音。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胸腔、从大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一股无形的声浪,涤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我站在三郎君身后,感觉很奇特。
我是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可是在这一刻,置身于这梵音禅唱之中,我竟也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与敬畏。
浴佛仪式正式开始。
了尘大师,我终于看到了他。
他看起来面容清癯,眉目慈和。
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
他从侍僧手中接过一个长柄水杓。
舀起早已备好的,以各种香花浸泡过的“香汤”,从太子佛像的头顶缓缓淋下。
随着他的唱诵,观礼的众人也纷纷双手合十,低声应和。
三郎君、王昀,以及身后的官员士绅们,依次上前,由僧人引导着,亲手执杓,为太子佛沐浴。
整个过程安静而肃穆,只有水流声和低沉的梵唱在殿内回响。
然而,就在浴佛流程即将结束之时,了尘大师手持一束沾满了香汤的杨枝,缓缓步出供案旁的席位,径直来到了我们这个官方观礼团的面前。
他要为观礼团做佛光加持。
这个举动,瞬间让在场的本地官绅们激动起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荣幸之色。
能得了尘大师亲手加持,这在锦城可是天大的福分和脸面。
了尘大师的脚步,首先停在了三郎君的面前。
他口中念诵着经文,手中的杨枝轻轻一拂,晶莹的甘露便如细雨般,洒在了三郎君的头顶和双肩。他的动作很慢,念诵的声音也很长,似乎在给予这位身份尊贵的南巡都督最特别的祝福。
然后,他转向了王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同样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身上。
一个,是圣上亲任,手握南巡大权的都督,代表着朝廷的意志;
另一个,是根深叶茂,权倾朝野的顶级门阀嫡子。
他们是未来的栋梁,也可能是未来的对手。
镇南寺,或者说了尘大师,对二人施以同等的、甚至可以说是额外的眷顾,究竟是单纯出于对体弱者的慈悲,还是在向外界展示一种不偏不倚的政治姿态?
亦或,是在这两者之间,寻找一种微妙的平衡?
众人眼神闪烁,那里面有揣测,有算计,有惊疑。
然而,更让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在下一刻。
在为三郎君加持之后,了尘大师的目光并没有立刻移开。
他手中的杨枝,在洒向三郎君之后,顺势又向后一扬。
清凉的甘露,越过了三郎君的肩头,精准地洒向了他身后的我。
几滴水珠,落在了我的肩上,还有几滴,溅在了我胸前的衣襟上。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停滞。
我猛地抬起头,隔着冰冷的面具,直直地撞进了了尘大师的目光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沉静,仿佛包含了世间所有的智慧与沧桑,但最核心的,却是无尽的慈悲。
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探究,没有因为我戴着面具而有丝毫的好奇或排斥。
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我,仿佛看穿了这层金属的阻隔,看穿了我女扮男装的伪装,甚至……看穿了我这具身体里,那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然后,我想起了昨夜那个在黑暗中响起的声音。
“小施主,我们会见面的。”
原来,这便是我们的“相见”。
我的呼吸一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镇南寺知道我是女子,却默许我进入这本不该我踏足的大雄宝殿。
了尘大师知道我是谁,却在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象征佛法庇佑的甘露洒向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
而就在这时,一滴顺着杨枝滴落的甘露,没有落在我的衣衫上,而是沿着我面具的下缘,精准地滑落,滴在了我裸露在外的下颌皮肤上。
起初,那是一种冰凉的触感,还带着之前闻到的,各种花草混合的清芬。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那份冰凉骤然化为了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皮肤上!
“嘶——”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痛!
我死死地咬住牙关,牙根深处传来一阵酸麻。
三郎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头微微侧了一下。
甘露带来的灼痛感,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它不再是单纯的痛,更像是一种……净化的火焰。
它在我四肢百骸里冲刷,在我每一个毛孔里燃烧。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锻炉的生铁,正在被千锤百炼,被烈火焚烧,要将我身体里某种根深蒂固的杂质,或者说……某种不属于这里的东西,给强行剥离出去。
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是一个穿越者,一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所以,这饱含此世愿力与信仰的佛法甘露,与我的灵魂产生了如此激烈的排斥与冲突?
我不知道。
我站在三郎君的身后,在满殿的檀香与梵唱中,独自承受着这场灵魂的凌迟。
我的身体在颤抖,我的灵魂在战栗,而前方,那尊巨大的佛像,依旧垂眸含笑,悲悯地,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