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王婉仪若是知道谢琅就在百步之外,她会如何?”
三郎君的声音很轻,语气间却飘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不是问句,是指令。
一个看似充满恶趣味,实则精准狠辣的指令。
在京师,王氏与谢氏是并立的顶尖门阀,遥遥相对,彼此倾轧。
而王婉仪与谢琅,便是这两座雪山之巅耀眼的明珠。
她们是彼此的对手,也是衡量对方的标尺。
她们在京师的宴会上永远得体、优雅。
彼此问候时笑意盈盈,仿佛是世间最亲密的手帕交。
然而,那份客气之下,是泾渭分明的阵营。
追随王婉仪的贵女,不会出现在谢琅的诗会上;
而为谢琅谱曲的才子,也不会去为王婉仪的画作题跋。
她们的友好,是世家门阀之间一张薄薄的窗户纸,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底下却是各自经营的小圈子和家族利益的暗流。
王氏外儒内法,行事霸道。
谢氏则以风流名士自居,讲究玄谈风度。
这份家族气质的差异,也体现在两位嫡女身上。
她们之间的角力,是京师社交场上最精彩的默剧。
而现在,三郎君的指令,就是要我将这场默剧,变成一场真刀真枪的好戏。
在这生死一线的南下途中,借两大贵女之手,拖住林昭和谢允的脚步,干扰他们的视线,将他们钉在内耗的泥潭里,为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扫清障碍。
我领会了三郎君的意图,并且,乐于去执行。
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凭什么总是我们挣扎求生,而她们只需安坐香车,动动嘴皮,就能搅动风云?
尤其是王婉仪,她那张看似温婉实则写满算计的脸,我真是看得够够的了。
既然谢琅来了,那就让她们俩好好“叙叙旧”吧。
这出命运安排的巧戏,若是不添一把火,岂非辜负了?
三郎君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纵容。
我转身,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计划无需精妙,只需一句恰到好处的“耳语”,就能点燃早已埋下的火药。
我找了两个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还带着血腥气的护卫。
我让他们清理完兵器,从王婉仪的车驾前“恰好”经过。
我教给他们的话术,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算计。
“他娘的,还是嫡系的娘子金贵。咱们这儿血还没擦干净,人家就嫌冲撞了,非要挪到上风口去。”一个护卫压着嗓子,故意放大抱怨的音量。
另一个接口:“可不是?你没看那车驾的徽记?是谢氏本宗的!听说里头坐着的就是那位琅女郎。连熏香都得用向阳坡上三年生的马尾松针,说那味儿才够清冽纯正。咱们这些人,闻闻血腥味就得了。”
“谢家女郎?哪个谢家女郎?”
“闭嘴!除了那位能跟王家女郎一较高下的,还能有谁?你不要命了!”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精准地钻进那密不透风的车厢。
果然,片刻之后,车帘被猛地掀开一角,王婉仪的贴身侍女探出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声音尖利:“刚才,是谁在这里胡言乱语?”
周围的护卫和车夫纷纷垂首,噤若寒蝉。
侍女没找到人,只能悻悻地缩回车里。
很快,林昭被请了过去。
他刚结束一场厮杀,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煞气,显然对这种时候的传唤极不耐烦。
“仪妹妹……”他站在车窗边,话刚出口。
车厢里便传来王婉仪压抑着怒火的低语,那声音像是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随时会断裂:
“谢琅……她也来了?”
林昭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的惊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我……我不知。谢允的队伍与我们分开扎营,我怎好去打探别家女眷的行踪?这不合规矩。”他试图推脱。
“规矩?”车厢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现在你跟我讲规矩?在京师,她事事压我一头,如今到了这荒郊野外,还要阴魂不散!我要现在就确认!立刻!马上!”
林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拒绝。
于是,我便欣赏到了有趣的一幕。
这位素来行事张扬的林昭,此刻却不得不装作巡视营地,一步步朝着谢允的车队挪过去。
他的步伐很慢,眼神刻意地扫过那些普通的车辆,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辆被谢家护卫围得水泄不通,如众星捧月般的马车。
那辆车,太扎眼了。
车身是顶级的沉香木,即便蒙着尘土,也透着温润的幽光。
车窗上挂着一串白玉雕琢的兰草,车辕的角落,更刻着一个古朴的“谢”字。
那是谢氏嫡系专用的印记。
在等级森严的世家门阀中,这一个字,便代表了至高无上的血统与权力。
林昭站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个徽记,仿佛要把它看出一个洞来。
他马上便明白了。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
可是有意思的是,他走回自己的营地,经过王婉仪那辆依旧紧闭车窗的马车。
“林郎君……”侍女在后面焦急地呼唤。
他没有停下,更没有靠近,径直从那辆苦苦等待的马车前,走了过去。
沉默,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响亮的回答。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我几乎能想象出王婉仪在里面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
好戏才刚刚开场。
我立刻安排了另一场“偶遇”,这次的目标,是谢琅的车驾。
我换了两个护卫,也换了一套全新的说辞。
“还是人家王家娘子懂事,体恤下人。哪像有些人家,派头比天大,架子比山高。”
“嘘,小声点。我刚听王家车队那边的人说,王家娘子都觉得谢家那位太过分了,说是‘假清高’,‘穷讲究’。还说……谢家如今也就剩个空架子,处处想跟王家比,到头来都是东施效颦。”
“就是就是!更难听的还在后头呢。他们说,谢家娘子这次不惜千里,冒着风险跟来,还不是为了那位郎君?也不知人家领不领情呢!”
这几句话,恶毒至极。
它不仅贬低了谢琅的品行,更将她置于一个倒追男人的不堪境地,这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世家贵女而言,是最大的侮辱。
谢琅那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几乎就在说话护卫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辆沉香木马车的帘子“唰”地被掀开。
但这次走出来的,不是侍女。
而是一个穿着玄色劲装,身形挺拔的“男子”。
她没有佩戴任何繁复的装饰,一头青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脸上带着一块银质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即便如此装扮,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华与凌厉,依然让人无法错认。
她是女扮男装的谢琅。
那双眼睛,扫过全场,带着彻骨的寒意。
她没有理会那些窃窃私语的护卫,而是径直走向不远处的谢允。
“王婉仪?……她在哪儿?”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
谢允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正要上前行礼:“琅妹妹,何事……”
“我问你,她在哪儿?”谢琅根本不理会他的客套,面具下的双眼怒火渐旺,打断了他的话。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谢允乃至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径直走向营地中央那堆刚刚熄灭的篝火,从里面抽出一根还带着火星的木棍,然后,就这么提着它,一步步朝着王婉仪的车驾走去。
谢允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想拦,却又不敢。
嫡庶之别,有如天堑。
王婉仪车前的护卫们纷纷站直,紧张地拔出刀,围在车前。
林昭本人更是脸色大变,快速冲了出来,拦在她的面前。
他低声喝道:“谢琅,你想做什么!”
谢琅停下脚步,将那根冒着烟的木棍随手插在身前的地上。
火星溅起,在天色并不明亮的密林中分外刺眼。
她没有回答林昭,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他,越过所有人,精准地投向王婉仪那辆紧闭的马车。
“南下之路,不是京师的后花园。容不得谁在这里搬弄是非,嘴碎八卦。最好管好自己的嘴!”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半个营地:
“再有下次,我就烧了你的车。让你自己走去锦城。”
“你胡说什么!”林昭又急又气,上前一步。
谢琅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翻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愤怒,是委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失望。
“你倒是去问问她胡诌了什么!”她愤怒地说,“怕不是又胡乱拿我们俩说事了!就她那张嘴,在京师嚼舌根也就罢了,这一路南下,刀剑无眼,再这么乱说,以后都水洗不清了!”
林昭听了这话,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讪讪地说:“不会的,不会的……”那语气,听起来毫无底气。
他们的对话,却让我的大脑有了瞬间的空白。
“我们俩”……
这倒是意外的收获。
原来,在他们小圈子的传闻里,林昭和谢琅……竟真的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