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心乱如麻之际,湖边的二人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寒风吹过湖面,卷起一阵阵涟漪,也吹得我遍体生寒。
我知道我该走了。
离开三郎君身边太久,必会引来关注和怀疑。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可是我的脚,就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挪不动分毫。
我的心思被那两个沉默的背影牢牢牵引着,迫切地想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说什么。
这秘密关系到三郎君的生死,也关系到我的存亡。
“你……可想要坐上这位子试试?”
突然,陛下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句看似平淡的问话,却蕴含着无尽的杀机与试探。
我面前的空气都仿佛瞬间凝固了。
“扑通”一声闷响,雍王慌得立刻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冻硬的土地上。
“臣弟不敢!”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惶恐。
这位在封地里说一不二,手握重权的一方亲王,此刻在自己的兄长面前,卑微得如同尘埃。
“从小我就跟在兄长后面,是兄长您教我识的字,教我骑的马。
这个位子,永远都是兄长的!臣弟绝无半分觊觎之心!”
陛下没有回头。
他只是望着那一片萧瑟的湖面,喟然一叹。
“可是,从小我也是弘兄长教养着长大的,我最终还是取代他坐上了这个位子。”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孤寂与苍凉,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带着历史的尘埃与血腥。
“皇家的真情,果真可靠吗?”
弘兄长,便是先皇,是面前这二人共同的兄长。
先皇继位不过数年,便在盛年“暴病而亡”,这才有了如今的陛下登基。
这是皇家最大的秘辛,是深宫之中无人敢提及的禁忌,怕也是那位陛下心中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他用自己的过去,来质问雍王的现在。
他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剖析雍王可能存在的野心。
这诛心之言,比任何刀剑都来得更加锋利。
雍王的身躯剧烈地一颤,仿佛被这番话狠狠地抽了一鞭。
他没有再徒劳地辩解。
“砰、砰、砰!”
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卑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诚。
他用力地磕头,饱满的额头与冰冷坚硬的地面一次又一次地碰撞,发出沉重而绝望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湖边,那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惊心。
“兄长,臣弟不敢!其它人弟不知,可弟绝不会!
弟有二子,弟也绝不愿他们二人为争权夺利而兄弟相争,看此人间至惨之局!”
他言辞恳切,几乎是在泣诉。
陛下又轻轻叹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是啊,你有子。”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任何严词厉色都更让人胆寒。
“我走了,这位子不是你的,就是他的。倒也不必急。”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它瞬间浇灭了雍王方才所有声泪俱下的表白。
将温情脉脉的兄弟叙旧,重新拉回了冷酷无情的皇权博弈。
这是最直白的提醒,也是最冷酷的警告。
你所有的忠诚,在绝对的权力诱惑面前,都可能不堪一击。
因为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身后,还有你的儿子,你的继承人。
我伏在草丛中,只觉得寒气凛冽。
帝王家的算计,竟是如此赤裸裸,如此不留情面。
雍王的身子明显又是一僵,伏在地上的姿态愈发恭顺,甚至带着一丝绝望。
他再次用力磕头,声音因为恐惧而愈发嘶哑。
“祖宗基业,必是有天命所归。
兄长仍在盛年,龙体康健,将来必有自己的子嗣的!”
“子少登基,主弱臣强,必有一番动荡。于天下万民,于祖宗基业,都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似乎是在说服雍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服那个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日夜被不安与猜忌啃噬的自己。
雍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伏在地上,恭顺到了极点。
“此事兄长必有万全安排,臣弟听兄长的!绝无二话!”
“我要你二子永不得相争于这位子,你也听得?”
陛下终于抛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听得!”
雍王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您永远是我的景兄长!他们若敢有此心,臣弟亲手废了他们!”
这句承诺,掷地有声,带着血腥味。
他似乎在用自己儿子的未来,换得一线生机。
又是长久的静默。
这一次,气氛似乎真的缓和了一些。
陛下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情和怀念。
“是啊,我也曾时常想起你小的时候,时常围着我转,哭着闹着要糖吃的模样……一转眼,你也老了……”
这突如其来的短暂温情,像是在一场暴风雪中,骤然出现的暖阳。
它真实得让人恍惚,让我几乎要以为,这场惊心动魄、步步杀机的试探,已经就此结束。
雍王紧绷的身体似乎也微微放松了些许。
然而,陛下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罢了,一会把那丫鬟抓过来,好好把昔日之事问清楚吧!”
他终于下了命令。
那丫鬟……
好好把昔日之事问清楚……
他们口中的“那丫鬟”,除了我,还能有谁?!
“是!”雍王恭敬地应道。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的震惊与恐惧。
我用尽了毕生所学,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我的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
我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到了极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衣领,激起一阵冰凉的战栗。
直到退出了数十丈,确认他们绝无可能听见我的动静,我才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如同一只离弦的箭,向着三郎君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在我耳边呼啸,我的心跳声如同擂鼓。
京师的风,那不再是绕着弯的阴风。
而是化作了催命的利刃,悬在了我和三郎君的头顶之上。
赏梅宴的真正的杀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