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庭院,带来山林深处微凉的湿意。
那位抱着琵琶的小娘子指尖轻拢慢捻,曲调清雅悠扬。
茶炉上的沸水咕咕作响,林昭正有条不紊地行着茶道,他那张总是挂着几分笑意的脸,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凝重。
我侍立在三郎君身后,目光掠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林昭,是他主动提议将众人聚于此处的。
从他先前在湖心亭主动挑起话题,再到此刻看似热络的张罗,若说他不是萧将军早就埋好的一颗棋子,我是不信的。可他偏偏又屡次三番地向三郎君示好,甚至带着警示的意味。这种矛盾的行为,让他像一团迷雾,看不真切。
他或许是棋子,却是一颗有自己想法、随时可能跳出棋盘的棋子。
在眼下的危局中,他或许是相对最安全的那一个,但绝不是能托付性命的选择。
崔遥郎君,此刻正闭目聆听着乐曲,一副全然沉醉的模样。
他这样的人,生于锦绣,长于富贵,或许精于诗词歌赋,却绝非能提刀拼命、闯出一条血路的角色。
那位郑小郎君,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的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眼神里充满了算计与戒备。
郑家在京中虽也算是一方势力,但他并非三郎君天然的盟友,在这场风暴中,他更像是一艘随时准备调转船头、趋利避害的舢板。
我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何允修身上。
他从头到尾都沉默寡言,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坐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整个人就像一柄收在鞘中的重剑,看似朴实无华,却自有一股沉凝的煞气。
在湖心亭时,他出手挡开那些刺客,动作干净利落,却又刻意藏了几分力道,没有显露出全部的实力。但我知道,那绝不是他的真正水平。
卷宗里关于他的记载寥寥数语,却用了“悍勇”二字。
一个能被评上这两个字的人,绝不会甘心做萧将军手中用来拿捏何家的那把刀。
我心中飞速盘算。
我们就像被困在笼中的猎物,看似还在悠闲地理着毛,实则猎人的绞索已经悬在了头顶。
在这铁桶一般的望霞庄里,想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撕开一道口子,让一个人逃出去,搬来救兵。
只要这些士族们蓄养的部曲精锐赶到,萧将军这出精心策划的大戏,便再也唱不下去了。
可是,谁能成为那个冲出重围的信使?
三郎君腿脚不便,这是他最大的掣肘。
林昭立场模糊,不可信。
崔遥、郑小郎君,实力稍逊。
思来想去,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锁定在何允修身上。
只有他,武艺高强,心性坚韧,当地豪强,兵力储备足,与萧将军有着直接的利益冲突。
他背后的何家,绝不会容忍唯一的嫡子落入萧将军手中。
他有最强的能力,也有最足的动机。
那么,三郎君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正为此暗自思忖,却听见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
庭院里陷入一片寂静。
三郎君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石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环视众人,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俊秀而苍白的侧脸。
他淡淡地笑了笑。
“诸位,”他开口,“珉问诸君一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如果此时,望霞庄某处忽然走了水,火光冲天。
你们说,萧将军的亲卫们,是会第一时间将我们这些‘贵客’好生保护起来,迅速安排我们下山离开呢?还是会有一队亲卫冲进这院子,美其名曰‘保护’,实则将我们牢牢看管起来呢?”
这个问题……
崔遥的手,停止了跟着曲调打拍。
郑小郎君的眼神闪烁不定。
林昭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低头看着炉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允修,则微微抬起了眼睑,目光中透出一丝锐利。
三郎君的话,直白地撕开了表面的欢娱,将我们内心的恐惧——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我们不是客人,而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筹码。
“我们几个之中,必须要有一个人返回城里报信,让各家的部曲赶过来,带我们离开。”
三郎君的声音冷峻下来。
“全部都走,是不可能的。萧将军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所以,我们必须选一个人,集中我们所有的力量,助他一人脱困。”
他顿了顿,目光如剑,扫过众人。
“你们,哪一个走?”
他冰冷的语气和严峻的神态,让所有人的神态都为之一凛。
即便他们还不完全清楚这背后关于乌沉木的情况,及清晰的危险逻辑,但世家子弟从小在权谋斗争中耳濡目染,那种对危险的本能嗅觉,远比常人要灵敏得多。
几乎是三郎君话音落下的瞬间,郑小郎君下意识地将身体微微前倾。
显然他想争取这个机会。
我心中冷笑。
他想的恐怕不是搬救兵,而是自己先逃出生天。
三郎君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继续淡淡地说。
“逃出去的人,将面对整个望霞庄明岗暗哨的围追堵截,九死一生。
所以,我们必须选那个武功最强,机会最大的。”
他的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何允修动了。
他只是坐在原处,右手看似随意地将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捏。
只听“咔嚓”一声微响,坚硬的瓷盏在他指间应声而碎,化作数片大小不一的碎片。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手腕一抖,那几片碎瓷便化作数道寒星,朝着廊下的方向激射而出!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只听到两声极其轻微的“噗、噗”声,像是利刃切入败革。
紧接着,悬挂在走廊两端、相隔数丈的两盏灯笼,那用来悬挂的灯绳仿佛被无形的剪刀剪断,齐齐掉了下来。
灯笼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了两声闷响,烛火瞬间熄灭。
庭院的一角顿时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这一手,不仅展示了惊人的内力和指力,更可怕的是那份精准到毫厘的控制力。
从捏碎茶盏到碎片出手,再到精准命中目标,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我心中暗凛。
这等实力,远比他在湖心亭展露的要强横得多。
他果然一直在藏拙!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位弹琵琶的小娘子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抱着琴瑟瑟发抖。
刚刚还跃跃欲试的郑小郎君,此刻脸色煞白,身体僵硬地靠回椅背,再也不敢有任何动作。他眼中的渴望已经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和恐惧。
他很清楚,自己与何允修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三郎君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端起茶壶,为何允修空着的盏子重新注满了茶水。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了最后一人,林昭。
“林郎君,”三郎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呢?”
林昭的处境最为尴尬,所有人都知道他与萧将军关系匪浅。
此刻,他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脸上的神情几番变换,最终化为一声苦笑,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三郎,你可别看我。
萧将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的真实安排,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晚这望霞庄,怕是不太平。”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若走了,萧将军第一个就会怀疑。
到时候,只怕会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大家。”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
既撇清了自己与萧将军核心阴谋的关系,也表明了自己不会去争抢这个逃离的机会。
至此,那个唯一的人选,再无争议。
三郎君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他看向何允修,沉声道:“何郎君,此事,便拜托你了。”
何允修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那盏新添的茶,一饮而尽。
人选已定。
这脆弱的求生同盟,在三郎君的推动和何允修的实力震慑下,总算达成了一个关键的共识。
可这仅仅是开始。
决定了谁走,接下来更难的是,该如何走。
在这座守卫森严、杀机四伏的军营式山庄里,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一个人闯出这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