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气氛有些僵持的微妙时刻。
有一个小娘子发声问道:
“小娘子所画这蔷薇笔法甚是奇特,可否讨教一二?”
我心中一凛,说话的,正是庾韶小娘子。
她的画技与王婉仪同出一脉,也与眼前这芷薇娘子的画技如出一辙。
她终于也发现了!
“讨教不敢。”
那位芷薇娘子微微一笑,声音柔婉谦逊。
“微妾只是自小喜欢蔷薇,平时画得多,又爱临摹各家笔法,有些技法便难免显得杂乱,让娘子见笑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既解释了自己画技的由来,又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无法再追问下去。
“嗯……我想问的是这个……”
庾韶小娘子黛眉微蹙,似乎在斟酌词句。
下一刻,她竟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
她提着绣着繁复花纹的裙摆,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画架之前。
距离瞬间被拉近。
庾韶小娘子没有丝毫的犹豫,伸出纤纤玉指,点在了画架上,蔷薇花瓣一处极细微的转折与留白之上。
“此处用笔,先以浓墨侧锋压下,再转中锋提笔,形成一个内敛而饱满的弧度,最后在收笔时,以枯笔飞白带出花瓣的轻盈之态。
这……这应是‘藏锋折转’之法,寻常临摹,绝难得其神髓。
不知小娘子是从何处习得此法?竟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她的话,充满了对画技的专注与探究。
这番话一出,院中气氛再次一变。
如果说之前庾韶的提问只是出于好奇,那么此刻,这番精准到细节的分析,已经近乎一种盘问。这不再是简单的讨教,而是在逼问对方的师承!
我屏住呼吸,心跳也有些快。
我倒要看看,这位芷薇娘子,要如何接下这第二招。
出乎我的意料,芷薇娘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反而露出了几分惊喜与欣赏的神色,仿佛遇到了知音。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
她温和地靠前一步,与庾韶并肩而立。
细细看明她所指的位置,以及她话中的意思,然后柔声解释。
“您说得分毫不差。
只是微妾并非从何处习得,而是临摹先人的一幅行书帖子时,见其‘之’字收笔处有异曲同工之妙,便突发奇想,试着将其融入画中。
不成想,竟被小娘子一眼看破了心思,实在惭愧。”
将画法化用书法笔意?
这个解释,可谓是天马行空,却又合情合理,甚至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才气。
它巧妙地绕开了“师承”这个核心问题,将一切归功于自己的“悟性”,让人既惊叹于她的才华,又无法再继续深究。
庾韶小娘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更为明亮的光彩。
“以书入画……竟能如此!我……我竟从未想过!”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脸上的戒备与探究瞬间被纯粹的兴奋与痴迷所取代。
她开始就着这个话题,与芷薇娘子旁若无人地轻声交流了起来。
“那此处呢?这片叶子的筋脉,为何用淡墨复勾,却有种筋骨内蕴之感?”
“哦,这里是学了庾氏前辈的画论,所谓‘骨法用笔’,微妾不敢与先贤相比,只是觉得,叶有叶脉,亦如人有筋骨,当有其内在的力量……”
“原来如此!我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那这片花影的虚实处理……”
一个认真地问,一个耐心地答。
两人越靠越近,头几乎要抵在一起。
纤纤玉指交替着点在画卷之上,声音里充满了只有同道中人才能理解的激动与共鸣。
那气氛,竟是意外的和谐融洽,仿佛她们不是刚刚相识,而是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正在分享彼此最深的秘密。
其余的小娘子们见状,也好奇地围了过去。
她们站在旁边,听二人一来一回地交流着画技心得。
她们或许听不太懂其中深奥的门道,但看着顶级士族庾家的嫡女,竟对一个身份不明的将军宠妾露出如此推崇备至的神情,心中的那点不忿与轻视,早已被巨大的震惊与好奇所淹没。
这场景,便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微妙。
一个被藏在庄子深处,连正式宴会都不能参加的女子,竟与庾家嫡女,如此投契地探讨起了连庾家人自己都未必能通晓的家学画技精髓。
这背后隐藏的信息,让我这个旁观者,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偶遇,更不是巧合。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只有那位性子最是活泼的玥小娘子,对这些高深的笔墨丹青显然兴趣不大。
她的注意力,始终还是在那只活蹦乱跳的小鹿身上。
见众人都魔怔了似的围向画架,她便自顾自地跑去小鹿那里,继续观看和逗弄那只温顺的小兽。
看了一会儿,见众人仍在画架前讨论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终于觉得有些无趣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扬声道:“各位小娘子,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完成我的画了!再耽搁下去,恐怕要交白卷给长辈们品评了。你们且先在这里议着吧。”
说完,便跺了跺脚,转身欲走。
她的话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醒了另外几个还在围观的小娘子。
她们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此来的目的是参加雅宴,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作画,呈给庄中的长辈们品评的。在此地为了一个外人耽搁太久,终究是不妥。
“说的是,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啊是啊,差点忘了正事。”
于是,她们也纷纷跟着说要一起回去。
那位芷薇娘子见状,并未挽留,只是抬起头,对她的侍女青梅柔声吩咐道:“青梅,你将这小鹿带回去,给这几位小娘子吧。莫要因为微妾,耽误了小娘子们的雅兴。”
她的声音依然温婉,姿态依然谦和。
玥小娘子闻言,连忙摆手,脸上竟带了几分不好意思。
“不必了,不必了!花园里还有其它新猎来的小鹿,我们回去观赏其它小鹿也是一样的。
既然小娘子还需要将它入画,我们就不夺人所爱了。
是我们打扰了,告辞了。”
说着,便领着其余几位小娘子一同告辞离去。
然而,在离去的人群中,却少了一个身影。
那位庾小娘子,依旧留在原地,竟对同伴的离去毫无所觉。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了与芷薇娘子的交流之中,依旧指着画卷,兴致勃勃地继续讨论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们二人和那幅画。
从我藏身的角度看去,只见二人越靠越近,鬓发几乎相触,相谈甚欢的模样,亲密得令人心惊。透过树叶的微光,洒在她们身上,是一副静谧美好的画面。
可在我眼中,这画面却甚是凶险。
青梅和她的主人,到底想做什么?
她们的目标是谁?
是贵妃身后的庾家?
是第一高门的王家?
还是……这座望霞庄的主人,那位深不可测的将军?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冲出去,揪住青梅的衣领,用刀锋抵住她的咽喉,逼问她一切的欲望,如同烈火般在我胸中灼烧。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敌情未明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
影卫的第一职责,不是快意恩仇。
而是潜伏,观察,然后将最准确的情报,送到主人的手中。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相谈甚欢的两人。
以及侍立一旁、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笑意的青梅。
那抹笑意,特别的刺眼。
我毅然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
我的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
脚尖在墙头、在屋檐、在廊柱上轻轻一点,身体便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流光,在亭台楼阁的屋脊上几个纵跃,悄无声息地超越了那几位正急匆匆往回走的贵女。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决绝。
青梅,我们很快,就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