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局已过,便是才艺助兴。
我倒是真的好奇了,那究竟是怎样一首诗?
能有如此威力,既能以春写秋,意境卓绝,又能精准地致敬王家,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错处,甚至不敢随意置喙。这份对人心和分寸的拿捏,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
我暗下决心,回头定要想办法,把那首诗弄来瞧瞧。
侍女们鱼贯而入,撤下案几上的酒盏与残肴,又流水般呈上各式乐器。
有人的面前是琵琶,有人的面前是玉箫,而三郎君的面前,摆上的是他从边城一路带回来的那张古琴。
琴身是有些年头的焦桐,色泽深沉古朴,在暮色与灯火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琴身上还带着几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刮痕,那是在陵海城留下的印记,只有我这样曾为他保养过此琴的人,才认得出那些痕迹的来历。
这是一场户外的雅集,风过竹林,叶片摩挲,沙沙作响,自有天然的意境。
可在我看来,这种开放的环境,声音极易发散,远不如前世在那些经过专业声学设计的音乐厅里听得真切。更何况,我一想到这些风雅乐音的背后,依旧是冰冷的算计,是无声的试探,是权力的较量,便实在提不起半分欣赏的兴致。
对我而言,这些靡靡之音,与战场上的号角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杀伐的前奏。
我只需要竖起耳朵,像一头警觉的狼,辨别其中是否藏着不和谐的音符,是否有人会借机发难,是否会有异样的气息混杂在丝竹管弦之间。
我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全场,将每一个人的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那些坐在纱帘后的贵女们,此刻也彻底安静了下来,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只余下满园的期待。显然,比起前面那些人的抛砖引玉,她们真正想看的,还是三郎君的表演。
流水将酒杯再次送到三郎君面前。
三郎君净了手,缓缓在琴前坐下。
他身姿挺拔如松,宽大的衣袖垂落,指尖轻按在琴弦上,整个人的气场瞬间沉静下来。
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了他的一方小天地之外。
当第一个音符从他指下流出时,我浑身猛地一震,脊背瞬间绷紧。
不对。
这个音,这个调子,太奇怪了。
它不属于我穿越至今,在这个朝代听过的任何一首雅乐或俗曲。
它没有古典乐那种规整严谨的韵律,更没有民间小调的质朴直白。
它带着一种……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由、慵懒,甚至有些缱绻缠绵的味道。
琴音继续流淌,看似平缓,深处却蕴藏着某种滚烫的情绪。
那旋律时而盘旋,如恋人间的低语,欲说还休。
时而舒展,如无尽的叹息,在夜空中弥散。
它构建出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意境。
熟悉……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擂动,一声声。
我强迫自己冷静,命令自己回到那个警惕的、冷漠的守卫角色中去,可我的大脑已经完全失控,在记忆的深海中疯狂地翻搅、搜索着关于这段旋律的蛛丝马迹。
这不是我作为“玉奴”的记忆。
玉奴的人生里,只有服从、训练与杀戮,没有这样温柔的旋律。
这份熟悉感,源自一个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源自我的灵魂深处,那个被我用鲜血和冷漠层层包裹、深深埋葬了多年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我的呼吸蓦地一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我终于想起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分明是一首歌,一首来自我前世的歌。
它诞生于烽火动荡的民国时期,又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因为一部电影还是电视剧,莫名其妙地再度翻红。它的歌词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模糊地记得那曲调里浸透了的,是那种欲说还休、缠绵悱恻的思念。
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在陵海城的那些年,杀戮与死亡是家常便饭。
白日里,我是三郎君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高效而沉默。
可到了夜晚,那些被我亲手终结的生命,那些飞溅的温热血液,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都会化作最狰狞的梦魇,将我拖入无尽的深渊。
有太多太多个夜晚,当我被那些血腥的噩梦惊醒,浑身冷汗地坐起,再也无法入睡时,我就会一个人,像只孤魂野鬼,悄悄爬上驻地最高的那处屋顶。
那里能看到最完整的月亮和最辽阔的星空。
陵海城的风很大,带着沙砾和草木的苦涩味道,能吹散人身上的血腥气。
我会寻一个角落,躺在冰冷粗糙的瓦片上,看着那些亘古不变的星辰,然后,极其小声地,近乎无声地,用不成调的哼唱,释放心底最深处的孤寂。
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歌,是我确认自己“存在”过的唯一方式。
它们是我与这个冰冷、陌生的世界之间最后的屏障,是我对抗同化、维系自我的最后慰藉。我哼过很多歌,撕心裂肺的摇滚,温暖治愈的流行,孤独沧桑的民谣……而眼前这一首,因为曲调简单,又带着一种与古代月夜莫名契合的哀愁与浪漫,是我哼的次数最多的。
我以为那是我最深的秘密,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边界。
它是我一个人的镇魂曲,是我一个人的桃花源。
我记得,有几次我躺在屋顶上时,雁回也曾上来过。
他从不问我在做什么,也从不打扰我。
他只是沉默地在我身边坐下,有时相隔数尺,有时会递给我一壶他揣在怀里温好的酒。
我们之间,除了猎猎的风声,再无其他。
他陪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升起到落下。
我以为那些破碎的、不成调的哼唱,只有雁回听到过。
我以为我那点几不可闻的、被风吹散的歌声,早已消散在了陵海城无数个冰冷的夜风里,了无痕迹。
我从没想过……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三郎君听到了。
他不仅听到了,他还记得如此清楚。
他甚至……他甚至用他那双运筹帷幄、执掌生杀的手,用这张古老的一千多年前的乐器,将那段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被我哼得残缺不全的旋律,如此完整地、如此精准地……还原了出来!
不,这已经不是还原了。
这是再创作。
我哼唱时,带着的是一个异乡人的孤独与迷茫。
而他此刻弹奏出的,却是一种深沉的、缱绻的、仿佛已经等待了千百年的思念。
他补全了我记忆中模糊的段落,用古琴独有的“吟、猱、绰、注”等指法,为这段现代旋律注入了古典的灵魂。
他让这首歌,真正地、完美地、属于了此时此地。
面具之下,我的脸早已血色尽失,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唯有震惊与骇然,如同失控的野火,在我的四肢百骸疯狂燃烧。
这一刻,我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是个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守卫,忘了周遭可能潜藏的一切危险。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消失了。
竹林、宾客、流觞曲水……全都化为了虚无的背景。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段本不该属于这里的琴音,和那个坐在琴后,神情专注,仿佛在弹奏一首最普通乐曲的男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三郎君。
那个心思深沉如海,视万物为棋子的三郎君。
他的每一个举动,背后都必然有十层以上的算计。
琴音渐歇,最后一个尾音在空中袅袅散开,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久久不绝。
满场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的曲调,和其中蕴含的那种深切到令人心碎的情感所震撼,一时之间,竟忘了最基本的礼节,忘了喝彩。那些纱帘后的贵女们,我甚至能想象她们此刻泪光闪烁、痴然向往的模样。
她们听到的是一首绝世名曲,而我听到的,是我的整个灵魂被他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放在日光下暴晒。
终于,有人颤着声音开口了,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敢……敢问三郎君,此曲……此曲何名?竟……竟能如此动人心魄,令人……令人痴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