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
一个明面上无权无势,缠绵病榻,被崔氏本家遗忘在陵海城的崔氏远支的庶子。
一个随着徐氏越来越强大,京师谢氏这等庞然大物越来越重视的远支外嫁庶女的庶子、谜一样的存在。
是崔遥此行的重要目标。
这些日子,我侍立在三郎君身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
三郎君却一如往常。
他依旧每日坐在窗边,侍弄他那些花草。
他看书,品茶,偶尔在无人时,会对着一局残棋,静坐一个下午。那份淡然,仿佛城中所有的喧嚣与暗流,都不过是窗外拂过的一缕清风,吹不动他素色衣衫的一角。
可我,却能从这份极致的宁静中,嗅到惊涛骇浪来临前的气息。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平静的水面下,往往藏着越是噬人的漩涡。
终于,在陵海城各方人士的殷勤邀约渐渐平息,崔遥的耐心也恰好消磨到某个临界点时,三郎君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拟帖。”他开口,声音平淡如水,“请崔郎君明日午后,水榭一叙。”
我垂首应“是”,心中却掀起波澜。
时机,分毫不差。
崔遥以京师嫡子的身份,不能屈尊主动来拜访一个声名不显的庶子,这关乎崔氏本家的脸面与规矩。而三郎君,作为远支崔氏在陵海城的小主人之一,若一直托病不见远道而来的家族未来之主,便是失礼,是怠慢。
双方都在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让这场会面,显得顺理成章,而非谁刻意为之。
现在,这个时机到了。三郎君的请柬,是这场无声博弈的回应,也是一个精妙的开局。
而地点,选在了若水轩院子里的水榭。
那是我眼中三郎君真正的领地。一座孤立于湖心的亭台,四面临水,唯有一道九曲长桥与岸相连。那里没有多余的眼线,水声能吞没一切私语。在那里会客,意味着绝对的掌控与私密。
第二日,我将一切备好。
上好的君山银针,配着一局玲珑棋。
茶香与水汽在水榭中氤氲,模糊了亭台的棱角,让这里看起来更像一处不染尘俗的仙境。
午后,崔遥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九曲桥的另一端。
我隐在暗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中不由得赞叹。
他褪去了一身锦衣华服,换上了一件寻常的青色布袍,满头发丝只用一根成色极佳的碧玉簪松松束起。前几日那种咄咄逼人的贵气被浣洗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尽铅华的文人清隽。
他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收起了华丽的皮毛,露出了最精悍的筋骨。
他走上九曲桥,步履从容,目不斜视。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与窥探,仿佛只是行走在自家后院的一条寻常小径。
这份定力,已然超越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当他踏入水榭,三郎君正坐在棋盘前,微微侧首,仿佛刚刚从一局棋的沉思中抽离。
“崔珉,见过大郎君。”三郎君坐在轮椅上,仅是微欠了欠身,声音清越,不卑不亢。他的称呼,既点明了崔遥的身份,也摆正了自己“崔氏子弟”的位置。
“三郎君客气了。”崔遥的目光落在三郎君身上,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轻视,只有平静的审视。
我上前奉茶,指尖微凉。
两个人的气场在小小的水榭中交织、碰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每一个微尘,都因这无声的对峙而变得沉重。
退下后,我没有走远。
我的身形融入桥边的垂柳暗影中,气息与水波融为一体。
作为暗卫,保护是我的天职,而探听,是保护最重要的一环。
更何况,我自己也需要这些信息。
用这些顶层人物的只言片语,来拼凑出这个陌生世界的真实面貌,为我这缕无根的幽魂,找到一条可以活下去的、不为人所掌控的通道。
水榭中,两人落座,起初只是闲谈几句天气风物,而后,崔遥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上。
“许久未曾与人对弈,不知三郎君,可否赏脸?”
“大郎君雅兴,崔珉奉陪。”
清脆的落子声,开始在水面上回响。
第一盘棋,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只有黑白棋子在棋盘上纵横捭阖,无声地厮杀。
我看不清棋面,却能根据落子速度嗅出那棋盘上的凶险。
崔遥的棋风大开大合,如猛虎下山,侵略如火。
而三郎君的棋路,却如春雨润物,看似温和无害,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对方的攻势化解于无形,并悄然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当崔遥的第一颗棋子被提走时,他执子的手,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一个时辰后,第一盘结束。
崔遥输了。
他静默片刻,随即展颜一笑,亲自为三郎君斟茶,“三郎君棋力高绝,崔遥佩服。”
第二盘,他调整了策略,变得更加谨慎,步步为营。
然而,三郎君的棋,仿佛没有定式。
你强,它便柔;你退,它便进。如水一般,无常形,却无孔不入。
依旧是崔遥输。
第三盘,崔遥他似乎倾尽了全力,棋盘上的争夺比前两局更为惨烈。
然而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他还是输了。
连输三盘,三郎君没有丝毫的客气与谦让,甚至没有在棋局上做出任何“承让”的姿态。
他就这样,用最直接、最冷酷的方式,将自己的实力,赤裸裸地摆在了崔遥的面前。
我原以为崔遥会因此感到难堪或恼怒,但他没有。
在第三盘棋子落定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反而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神情。
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了先前的客套,多了一份真正的坦然。
“三郎君,是在告诉我,不必拐弯抹角了。”
三郎君端起茶杯,苍白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清浅得如同水面的涟漪,“与聪明人说话,本就不该费力。”
打明牌。
这才是这场会面的真正开始。
“家主不日将有调令,赴京任职。”崔遥抛出了第一颗真正的棋子,声音沉稳,“陵海崔府,届时恐怕要换个光景。以三郎君的风采,困于此地,未免可惜。京师,才是大展拳脚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三郎君:“这将是崔氏一族的荣光。不知三郎君,未来意向何方?”
话问得极其含蓄,却也极其锋利。
“意向何方”,问的是三郎君准备在京师的权力格局中,站在哪条线上。
是选择崔家,成为他崔遥最强的臂助,未来共掌崔氏大权?还是选择母亲背后的谢家,成为谢家嫡子手中的利刃,与他崔遥分庭抗礼?
这个问题,直接将三郎君推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一旦他明确表态,就意味着他将自己的未来,与其中一方彻底绑定。
选崔家,他便是崔遥的肱股之臣。
选谢家,他便是谢家的马前卒。
无论哪一方,都觊觎着他背后所代表的湘夫人与徐家的力量。
水榭中的空气,再一次凝固。
我看到三郎君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轻轻敲了敲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缓声道:“大郎君未免太高看我了。一个困于方寸轮椅之上的人,又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崔遥的眼神一凛,随即也苦笑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敢随意轻视别人的人,往往都死得比较快。三郎君,你我心知肚明。”
三郎君没有接话,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然后将这个烫手的山芋,又轻飘飘地抛了回去。
“既然如此,那便更不必着急做决定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崔氏的诚意,目前还未看到。谢家新一代的实力,也要到了京师才知分晓。更何况,徐家的希望,也压在我的身上,总要多看看,多比比,才不负所托。”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我倒是想问问大郎君,”他缓缓道,“你,是希望我以崔家人的身份在族内与你联手,还是希望我以另一大家族的名义,在外部与你联手呢?”
一瞬间,我感觉连湖面的风都停滞了。
这个问题,直指一个未来大家主的眼光、胸襟和魄力!
还为自己创造了更大的一个空间。
如果崔遥回答“希望你在族内联手”,则显得他心胸狭隘,只想着将三郎君这股强大的力量收归己用,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下。
如果他回答“希望你在外部联手”,则意味着他有信心、有魄力去驾驭一个来自外部的、同等级别的强大盟友,这需要何等的自信与手段!但也可能被解读为,他想将三郎君推出去,成为抵挡谢家的棋子。
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陷阱。
我看到崔遥愣住了。
足足过了三息,他才爆发出了一阵朗笑。
笑声爽朗而坦然,驱散了所有的凝重与算计。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三郎君!”他抚掌大笑,“受教了!”
他用这声大笑,化解了被动。
他站起身,对着三郎君深深一揖。
“既如此,那我们,便京师再叙。”
一句“京师再叙”,便是他的答案。
他摆出了他的姿态。
他有绝对的信心,无论三郎君以何种身份入京,最终,都会选择与他合作。
他有自信,他能给的,比谢家更多。
他不急于这一时一刻的答案。
这场对弈,用极短的时间,试探出了对方的深浅,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然后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水榭中的气氛,真正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重新落座,谈论的,不再是权谋与未来,而是京师的趣闻,陵海的风物,甚至是一些孤本残篇的见解。
他们的对弈也重新开始,这一次,棋盘上没有了杀伐之气,多了几分行云流水的写意。
有输有赢,相谈甚欢。
我隐在暗处,看着湖光映照在三郎君苍白却宁静的侧脸上,看着崔遥那双狐狸眼中闪烁着的、棋逢对手的欣赏与兴奋。
我知道,陵海城的这根弦,松了。
但一张更大、更复杂的网,已经在未来的京师,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