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后,日影斜照,一大早,沈安和父子就和村里的猎户们一起出门春猎去了。据说,这是野猪村的传统。春社后十天半个月,山雪初融、草木抽芽,野物饿了一冬正肥,每年的这个时候,村里的猎户便会结伴上山打猎,也叫“开春围”。
李晚搬了把竹椅坐在院中石磨旁,把新摘的嫩青艾分作两篮:一篮让沈母晒干了做药,一篮用来揉青团;柳芽姐弟挽着袖子蹲在井台边,用铜盆漂洗新剥的葛根;沈婷正举着竹篾编彩绳。檐下,沈母一边翻动簸箕里金黄的松菌,一边给李晚介绍村里的一些规矩;小姑说到兴处,把编了一半的彩绳往李晚腕上轻轻一系,笑嚷“嫂嫂是咱们家最美的山鬼”。锅屋里,新蒸的糯米香与艾草苦交织,炊烟袅袅,像一行行写给春猎未归人的平安帖。
“哐当”院门被一阵蛮力猛地推开,木门摔向两边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晚心口一跳,抬眼望去。
一堵肉山似的影子堵在院门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件绷在滚圆肚皮.上的半旧绸衫,油腻腻地反着光。一张肥脸油光锃亮,细小的眼睛嵌在肉里,滴溜溜地往院子里扫视,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狠狠刮过堂屋,仿佛能透过屋门看见里边门口的嫁妆箱子,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身后跟着个干瘦的跟班,一脸谄媚。
这是谁?怎么这么没有礼貌?还没等李晚开口问,沈母开口了:“金宝,你这是做什么?”
男人理都不理沈母,腆着肚子,一步三晃地踱进来,活像巡视自家领地的土财主。他目光扫过这略显空旷的院子,掠过那几间虽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木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 察觉的轻视。外来户,没根基,好拿捏。
“安和家的!”男人粗着嗓子,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施舍味儿,“ 新媳妇进门,也不懂规矩?祠堂可是咱沈家列祖列宗待的地方!那屋顶,啧啧,破得跟筛子似的,外头下大雨,里头就得下小雨!老祖宗淋着雨,咱们这些做小辈的脸上也无光不是。”他特意加重了“沈家”、“老祖宗”几个字,强调着血脉的归属,也将沈安和这一家无形地排斥在外。
他绿豆大的眼睛紧紧落到李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算计:“ 族里商议了,各家都得凑份子钱!你作为新妇进门,嫁妆丰厚,更是该多出一份力,孝敬祖宗!再说了,安和打猎是把好手,也不差这点儿。”唾沫星子随着他铿锵有力的“道理”喷溅而出。李晚微微偏了偏头,躲开了那四溅的唾沫星子。这是想借“宗族”喝“祖宗”的大旗打她嫁妆的主意来了。若这次应允,以后还不知有多少理由等着她,她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你说得对,”李晚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城府、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山涧里的泉水,瞬间打破了沈金宝营造的那点“祖宗威压”,“祠堂漏雨可是大事!老祖宗淋着雨,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心里头哪能安生呢?”
男人一愣,脸上那副“代表祖宗”的严肃表情差点没绷住,细小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狂喜和轻蔑。 呵,果然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看来爹的主意成了!外来就是眼皮子浅!沈母在一旁着急的不得了,这李晚,不是说精明能干吗?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人拿捏?难道是顾及新嫁娘的身份,不想得罪人?沈母正要开口,就被李晚打断了:“娘,我听安和说过,咱们家是后来的,也进沈家族谱了吗?”
沈母立刻明白过来:“哪有那么容易啊!我们刚来的时候,你爹就提过一回,可是他们说想入族,首先必须是他们沈家血脉,同宗同族那种;其次即便是有长辈作保,还需要全族男丁商议,通过了方可开祠堂,将名字写入族谱。所以……”
李晚转头看向这个叫金宝的男人:“祠堂乃沈氏列祖清净之地,安和一支尚未进谱,我一介外姓妇人,更不敢妄动祖宗屋瓦,免得坏了礼法。”
男人脸色变了变:他娘的!爹和娘不是说沈家老婆子是个闷葫芦吗?谁家闷葫芦能说那么多话。还有沈安和刚娶的婆娘,更是一句话就把“出钱修祠堂”与“僭越犯礼”死死捆在一起。让他怎么说?若继续让她出钱那就是“坏了祖宗规矩”,若不让她出,以后还怎样算计她的嫁妆。
“你……你……你,好你个沈李氏,你生为沈家妇,不思为宗族尽心,反倒以此为由推三阻四。祠堂供奉的,是沈家列祖列宗,其中亦有你夫家血脉源流之祖(即使未入本地谱,祖先也是存在的)。为祖先尽一份心力,乃是为人子孙、为人媳妇的本分!岂能事事斤斤计较于是否载于片纸之上?难道不入谱,你公婆便不是沈家先人?你丈夫便不是沈家血脉?修缮祠堂,是孝心,是诚心!你今日推诿,是孝心不足,还是对沈氏宗族心存芥蒂?”男人 将“义务”与“孝心”捆绑,进行道德绑架,并将“未入谱”暗示为李晚这一支的“过错”或“异心”。
李晚语气恭敬的说:“小妇人初来乍到,于族中规矩所知尚浅。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唯恐行差踏错,辱没了夫君门楣,辜负了祖宗遗训。小妇人深知这祠堂乃一族之根本,关乎血脉传承、宗法有序。祖宗立下入谱之规,正是为了明血脉、正名分、定尊卑。夫君这一支尚未按族规完成入谱仪程,名分未定,实不敢逾越规矩,僭越行事。若此时贸然出资修缮祠堂,岂非乱了祖宗法度?小女子虽愚钝,亦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之理。非不为也,实不敢也。” 李晚反复强调“规矩”、“名分”、“不敢逾越”、“僭越”,把自己放在守规矩,怕放错的位置上。
顿了顿,李晚接着说道:“夫君这一支孤悬在外,人丁单薄,全赖祖宗规矩庇护,才得立足。族长乃一族之长,掌宗法之重器,一言一行皆为族人表率。小妇人相信族长处事最是公正严明,必不会因我夫妇急于尽孝之心,而迫使族人做出有违祖宗成法之事。若因我夫妇之故,令族长为难,甚至坏了祖宗规矩,小妇人万死难辞其咎!”
男人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硬是把冲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再说就要变成他爹破坏规矩了。
他再不敢看李晚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也顾不上那几口红得刺眼的嫁妆箱子了,一甩袖子,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般冲出院门,慌乱中肥硕的肩膀狠狠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也顾不得疼,带着那个同样吓傻了的瘦跟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村道扬起的尘土里。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狼狈得像一只被戳破了气蹩脚的肥蛤蟆。
李晚脸上的灿烂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像退潮的海水。她转身继续分青艾,表情平静无波,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这点小把戏,跟她以前应付那些想把自家“小霸王”硬塞进她班里的难缠家长相比,简直像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