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门。
依旧是那片死寂。连风到这里,都变得有气无力,呜咽着,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魔池的水,不再是暗红,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漆黑的粘稠,表面不断翻滚着气泡,每个气泡破裂,都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了血腥、暴戾和万物凋零的毁灭气息。池边的岩石,被侵蚀得坑坑洼洼,覆盖着一层紫黑色的结晶。
聂风站在池边。
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衣,早已被池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略显单薄的线条。头发散乱,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低着头,看着池中那如同地狱岩浆般翻滚的漆黑水面,水面上倒映不出他的脸,只有一片混沌的、扭曲的黑暗。
他的眼神,空洞。不是平静的空,是那种被掏空了所有温暖、所有希望后,剩下的、冰冷的虚无。秦霜最后那个笑容,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大师兄的血,似乎还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粘稠。那被刀光剑影吞没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每一次,都让体内那股凶戾的力量更加狂暴地冲撞着冰心诀的束缚。
痛。不是肉体的痛,是那种撕心裂肺、却哭不出声的痛。恨。不是简单的仇恨,是想要毁天灭地、拉一切陪葬的滔天恨意。还有……无尽的愧疚。为什么活下来的总是自己?为什么总是要别人为自己牺牲?
冰心诀运转到极致,带来的不再是清凉,而是刺骨的寒意,试图冻结那沸腾的情感,却如同用薄冰去覆盖火山,随时都可能崩裂。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吸入的不是空气,是魔池中那浓郁到化不开的至邪戾气。这股气,钻入他的肺,融入他的血,灼烧他的经脉,引动着深植于血脉中的疯狂之血一同咆哮。
抵抗?还有什么意义?
守护?他连最想守护的人都守护不了!
那不如……拥抱它。
拥抱这毁灭的力量。
将所有的痛,所有的恨,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执念……都化为燃料,投入这焚尽一切的魔火之中!
他猛地睁开眼!
眼底,那最后一丝挣扎和清明,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两团跳跃的、猩红如血的火焰!冰冷,暴戾,不带一丝人类情感。
他一步,踏入了魔池。
没有溅起水花。漆黑的池水如同活物般,瞬间包裹了他,缠绕着他,从他的毛孔,从他的七窍,疯狂地涌入!
“呃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池底闷雷般炸响!整个石室都在震颤!池水彻底沸腾,冲天而起,化作一道巨大的黑色水龙卷!龙卷风中,隐约可见聂风的身影在剧烈地扭曲、挣扎,道道暗红色的魔纹如同活了的毒蛇,在他皮肤下疯狂蔓延、游走!
池边,第二梦死死捂住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她看着那吞噬了她心爱之人的黑色龙卷,感受着那扑面而来、让她灵魂都在战栗的凶戾之气,心如同被寸寸凌迟。她知道,那个温和善良的聂风,正在被一点点吞噬。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第一邪皇站在远处阴影里,失去双臂的身躯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睛望着那狂暴的魔气,眼神复杂难明。有期待,有担忧,更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走向毁灭的悲哀。魔刀……终究还是成了。但这把刀,出鞘之后,饮的第一口血,会是谁的?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
冲天的水龙卷骤然坍缩!所有的魔气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倒灌回池中,倒灌回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之内!
魔池,恢复了死寂。水色变得黯淡,仿佛所有的精华都被吸走。
聂风站在池中央,水仅没过膝盖。
他缓缓抬起头。
还是那张脸,五官依旧清俊,但整个人的气质已彻底改变。肤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隐隐透着一层冰冷的金属光泽。双唇薄如刀锋,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赤红!如同两潭凝固的鲜血,深不见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纯粹的、漠视一切的杀戮意志。周身的魔气不再外溢,而是内敛到极致,形成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他站在那里,不像一个人,更像一柄出了鞘的、饮血无数的绝世凶刀!
魔刀,已成!
他缓缓抬起手,并指如刀,对着数丈外的石壁,随意一划。
嗤——!
没有风声,没有劲气。石壁上,凭空出现了一道光滑如镜的切痕,深达尺许!切面焦黑,散发着缕缕青烟,仿佛被最恶毒的火焰灼烧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萦绕着一缕黑色的、不断扭曲的戾气。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一步步走出魔池,水珠从他身上滑落,滴在焦黑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第二梦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风……”
聂风的目光扫过来。那目光,冰冷,陌生,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第二梦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凉,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大师兄的仇,”聂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金断铁的决绝,“我一定要报。”
说完,他不再看第二梦,径直向石室外走去。步伐沉稳,每一步踏出,地面的尘埃都无声地向外扩散一圈。
第二梦呆呆地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邪皇望着聂风消失在通道口的背影,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魔刀出鞘,必饮血方归。是救世,还是灭世?他已无法预料。
……
几乎在同一时间。
生死门外,另一处僻静的山崖之巅。
步惊云闭目盘坐,绝世好剑横于膝上。
夜色浓重,山风凛冽。但他周身三尺之内,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都无法侵入。
他与聂风的悲痛同源,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聂风融入了魔火,而他,则将所有的痛、所有的恨、所有的愤怒,都冰封了起来,压缩、凝练,化作了最纯粹、最极致的——杀意。
麒麟臂上的暗红纹路不再灼热,反而散发出一种幽冷的寒光。膝上的绝世好剑,黝黑的剑身不再反射任何光线,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它吞噬,只在剑刃边缘,流转着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却足以割裂灵魂的凛冽寒芒。那是葬剑渊剑魄完全融合后的迹象。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他的气息,比以前更加沉凝,更加冰冷,仿佛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内部却蕴藏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能量。
他忽然睁开眼。
灰白的瞳孔,不再是寒冰,而是化作了两柄无形无质、却锋利无匹的剑!目光所及,前方一块巨石表面,悄然出现两道交叉的、深达寸许的剑痕!
他也完成了蜕变。
就在这时,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到令人心悸的气机,几乎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冲天而起!
一股,邪戾狂暴,魔气滔天,如同九幽魔神降临,要屠戮苍生!
另一股,冰冷肃杀,剑意凌霄,如同北极寒流过境,要冻结万物!
两股气机在空中无形地碰撞、挤压!霎时间,风云变色!夜空中的乌云被撕开,又疯狂卷动!山崖上的碎石簌簌滚落!整个天地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于楚楚和第二梦被这两股恐怖气息压得脸色煞白,几乎喘不过气,惊恐地看着气息传来的方向。
步惊云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射向生死门的方向。
聂风的身影,也从通道阴影中一步步走出,赤红的瞳孔,迎向步惊云的目光。
一个,如同来自地狱的杀神,魔气缭绕,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
一个,如同来自冰原的剑魔,剑气冲霄,眼中是斩断一切的冰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空气中却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爆发出刺耳的铮鸣!于楚楚和第二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瞬,这对历经生死的兄弟就会因为失控的力量或极致的悲痛而自相残杀!
步惊云灰白的瞳孔中,倒映着聂风那陌生的、赤红的眼眸,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魔性。他看到了痛苦,看到了仇恨,也看到了……一丝被魔气掩盖的、熟悉的执念。
聂风赤红的眼中,也看到了步惊云那冰封的杀意下,深藏的无尽悲痛和……一如既往的决绝。
时间,仿佛停滞。
对峙。无声的交锋。
良久。
步惊云周身那凌厉冲霄的剑气,缓缓收敛,如同利剑归鞘。但他眼中的冰冷,却更加深沉。
聂风眼中那躁动的赤红,也微微平息了几分,虽然魔气依旧,但那毁天灭地的疯狂之意,稍稍内敛。
他们终究是步惊云和聂风。
是共同经历过无数生死、彼此托付性命的兄弟。
秦霜的血,不能白流。仇恨,需要共同的敌人来偿还。
自相残杀?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步惊云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膝上的绝世好剑。剑身轻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在渴望饮血。
聂风也微微抬手,指尖一缕黑色戾气缠绕不休。
不需要言语。
决战的时候,到了。
步惊云转身,面向无神绝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脚步踏在岩石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坚定,决绝。
聂风赤红的瞳孔最后看了一眼第二梦,那眼神依旧冰冷陌生,却让第二梦莫名地心中一颤。他随即转身,跟上步惊云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一个如冰,一个如魔。
却朝着同一个目标,踏上了同一条不归路。
于楚楚和第二梦相互搀扶着,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去,是生是死?
是涤荡乾坤,还是……同坠无间?
没有人知道。
只有夜风,呜咽着,卷向远方那灯火通明的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