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幽,夜沉。
潮声穿过竹林,变得朦胧,像是远山的叹息。
于楚楚坐在步惊云榻边的矮凳上,身子微微佝偻着。连日不眠不休的守候,让她的眼眶深陷,下巴尖削,原本灵动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她手里攥着一块湿漉漉的软布,布已经有些凉了,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怔怔地望着榻上那张棱角分明、却毫无生气的脸。
步惊云躺在那儿,像一块被雷火劈打过、冷却了千万年的玄铁。呼吸微不可闻,胸膛的起伏微弱得让人心慌。他的脸色不再是骇人的死灰,透出了一点蜡黄,像是久埋地下的古玉,有了些许活气,却更显得沉寂。眉心的那个“川”字,刻得那么深,仿佛连睡梦中,他都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抗衡。
于楚楚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去抚平那道褶皱,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了。她怕惊扰了他,怕这点微弱的生机,像风中残烛般熄灭。她只是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他的轮廓,从紧抿的薄唇,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双即使紧闭也透着孤绝冷漠的眼线。水月轩的初见,天下会的种种,逃亡路上的相依为命……画面零碎地闪过心头,酸楚与微弱的希望交织,堵在喉咙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手,重新浸湿软布,拧干,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小心地擦拭着他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布帛划过冰冷的皮肤,带走一丝不存在的尘埃。
就在布角即将离开他太阳穴的刹那——
于楚楚的手,僵住了。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
步惊云置于身侧的那条左臂——那条与常人迥异、蕴藏着火麒麟狂暴力量的麒麟臂,此刻,正发生着极其细微、却绝不容忽视的变化!
并非灼热,也不是刺目的红光。而是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如同上好的鸡血石在黑暗中浸润了岁月后透出的那种暗红光泽。光泽很淡,若有若无,在臂膀的皮肤下缓缓流转,像是地底深处奔涌的熔岩,被厚厚的岩层压抑着,却依旧传递出磅礴的生命力。皮肤上那些暗红色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奇异纹路,此刻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光泽的流转,微微搏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
“嗡……”
一声极其低沉、几不可闻,却直透灵魂深处的嗡鸣,自床头传来!
是那柄剑!
那柄通体黝黑、形式古拙、一直静静倚在床头的绝世好剑!
剑身,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发出了一声微鸣。那不是金铁交击的锐响,更像是沉睡的巨龙在深渊中翻了个身,带动了锁链的低沉摩擦。黝黑的剑体上,似乎有一层极淡的乌光如水纹般荡开,与麒麟臂上那内敛的赤色光泽,遥相呼应!
于楚楚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她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眨眼,生怕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是自己的幻觉,一碰即碎。
她感觉到,步惊云周身的气息,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死水般的沉寂,也不再是重伤垂危的涣散。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厚重的气机,正以他丹田为源头,极其缓慢地苏醒、流转。这股气机,与他麒麟臂内的灼热生机,以及绝世好剑散发出的凛冽剑意,竟开始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和交融!
仿佛有三条原本互不相干的溪流,在冥冥中某种力量的引导下,开始尝试汇合。步惊云自身坚韧如铁的本源真气,如同沉稳的地脉;麒麟臂蕴含的狂暴生机,如同奔涌的地火;绝世好剑那历经杀戮淬炼出的凛冽剑意,如同九天寒铁。三者属性迥异,此刻却在步惊云强大的求生意志和身体本能的驱使下,并非强行融合,而是以一种玄奥的方式,缓缓循环,相互砥砺,相互滋养!
人、臂、剑!
三者的气息,在这寂静的竹屋内,构成一个微小却稳固的循环。步惊云的身体,成了这个循环的鼎炉。他的经脉,在那股新生力量的冲刷下,如同被重新锻造的顽铁,经历着撕裂般的痛楚,却也进行着脱胎换骨般的淬炼!
于楚楚虽不通高深内力,但她与步惊云气息相连,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的生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壮大、凝聚!那股气息,变得越发沉凝,越发悠长,如同深海下的潜流,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恐怖的力量!
这不是简单的伤势好转!
这是一种蜕变!一种在生死边缘徘徊后,破而后立的新生!
步惊云那强悍到近乎偏执的求生意志,在这昏迷的漫长时日里,并未消散,反而与麒麟臂的力量、与绝世好剑的灵性,达成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契合。这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机缘。
他依旧昏迷着,眉宇间却似乎少了几分挣扎的痛苦,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平静与深邃。仿佛冰封的火山,内部正在积蓄着毁灭与新生并存的力量。
于楚楚捂住嘴,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是悲伤,是喜悦,是看到无尽黑暗中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透出微光的巨大喜悦。她一直坚信他会醒来,但从未敢想,醒来后的他,会变得如何。
她轻轻退后几步,靠在了竹墙上,缓缓滑坐在地。她依旧守着他,目光一瞬不瞬,但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可以稍微松弛一丝。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已经过去。云大哥不仅在与死神的搏斗中赢了回来,更踏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武道之路。
希望的曙光,并非来自天际,而是从这具沉寂的躯体内部,悄然迸发,照亮了这间海外孤岛的幽暗竹屋。
夜还很长。
潮声依旧。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