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饮马川,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将残破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战场已从震天的厮杀转入死寂的清理,乌鸦成群地盘旋在天际,发出刺耳的聒噪。
幸存的梁军士卒机械地在尸山血海中翻找着尚未冷却的同伴,每一张沾满血污的脸上都看不到胜利的狂喜,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与麻木。
苏明远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军帐顶棚,左臂和胸腹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挣扎着想坐起,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立刻按住了他。
“别动!军医说了,你失血过多,肋骨也断了两根,给老子老实躺着!”
雷大川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坐在榻边的马扎上,仅存的右眼布满血丝,另一只眼眶蒙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纱布,魁梧的身躯上纵横交错着数道狰狞的新伤,整个人像一头刚从陷阱里挣脱、伤痕累累的困兽。
苏明远目光扫过雷大川,最终落在帐内另一人身上。
王瑾站在稍远处,原本光鲜的亮银甲胄已是坑洼遍布,沾满血污泥泞,俊朗的脸上多了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浅疤,为他平添了几分硬朗。
他正默默擦拭着那杆镔铁长枪,动作缓慢而专注,眼神复杂,交织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痛失袍泽的悲恸,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
“醒了?”
王瑾察觉到苏明远的目光,停下动作,声音低沉,“耶律揽熊和宗真的首级已硝制封存,不日将送往京城。”
“我军…… 伤亡清点初步出来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报出那个数字,“此役,阵亡、重伤者…… 逾七千。”
“韩猛校尉、张达将军…… 还有十七位都尉、校尉,确认殉国。”
“韩青重伤,昏迷未醒。”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苏明远心上。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韩猛替他挡刀时那决绝的眼神,张达在清除障碍时中箭倒下的身影,以及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血火中湮灭。
他喉咙发紧,半晌,才沙哑地问:“我们…… 还剩多少能站着的弟兄?”
“加上轻伤尚能行动的,不足一万人。”
王瑾的声音更低了。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声和帐外隐约传来的伤兵哀嚎。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苏明远喃喃低语,杜甫的诗句在此刻显得如此应景而沉重。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毅,“传令,阵亡将士遗体,尽力收殓,登记造册,以军礼火化,骨灰…… 务必送回他们故乡。”
“重伤者,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已经在办了。”
雷大川闷声道,拳头攥得咯咯响,“妈的,看着那么多好兄弟躺在那儿,老子这心里……”
他说不下去,别过头,用那只独眼死死瞪着帐壁,仿佛想用目光将其烧穿。
王瑾走到榻前,单膝跪地,垂下头:“苏将军,若非我当初一意孤行,轻敌冒进,致使数千精锐折损黑风峡,张达将军他们或许……”
“末将之罪,百死莫赎!请将军依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肩膀微微耸动。
苏明远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眼前的王瑾,与初到细沙渡时那个眼高于顶、矜持自负的贵胄公子判若两人。
战争的残酷和袍泽的鲜血,终于洗去了他的浮华与骄躁。
“起来吧。”
苏明远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战争,没有如果。”
“你的过错,用宗真的头颅和饮马川的死战,已经洗刷了大半。”
“记住这份教训,记住那些因你决策而逝去的生命。”
“活下来,带着他们的份,更好地守护这片土地,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告慰。”
他挣扎着抬起未受伤的右手,重重按在王瑾肩上:“王瑾,你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河朔的未来,需要你这样的将领。”
王瑾浑身一震,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与坚定的光芒,重重抱拳:“瑾,定不负将军,不负死去的弟兄!”
……
半月后,朔方城 ,都统府正堂,气氛庄重而肃穆。
来自京城的钦差宦官,手持明黄圣旨,声音尖利地宣读着封赏。
“…… 河朔都统李为君,督军有功,调任京西路刺史,赏金千两,帛五百匹……”
“…… 宣抚使郑元,协调有力,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即日回京赴任……”
“…… 苏明远,忠勇无双,力挽狂澜,阵斩酋耶律揽熊,扬我国威,特擢升为正三品云麾将军,授河朔节度使,总揽河朔一切军政要务!”
“…… 雷大川,勇冠三军,力斩敌酋宗真,身先士卒,负伤不退,擢升为从三品归德将军,授河朔兵马都总管,赐爵勇毅伯,赏金五百,帛三百!”
“…… 游一君,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虽未亲临战阵,然决胜千里,居功至伟,特擢升为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授枢密院副使,即日返京述职!”
“…… 王瑾,奋勇杀敌,屡立战功,深明大义,擢升为正四品明威将军,授河朔行军司马总兵,协理军务……”
“…… 周卓官复原职,加镇军将军衔;冯敬官复原职,加中散大夫衔…… 其余有功将士,各有封赏,阵亡者,追赠官爵,优加抚恤……”
冗长的封赏名单念毕,堂下众将跪谢天恩。
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多少喜色。
高官厚禄,爵位殊荣,与饮马川畔堆积如山的尸骨相比,显得如此轻飘。
钦差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压抑的气氛,宣旨后便匆匆离去。
当夜,李为君在府中设下相对私密的宴席,算是为即将离开的郑元、游一君,以及即将执掌大权的苏明远等人饯行,也为这场持续了近一年的惨烈战争,画上一个句号。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气氛却始终热烈不起来。
郑元端着酒杯,走到游一君面前,神情复杂,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游…… 游副使,昔日郑某多有不是,见识浅薄,几误国事。”
“若非副使力挽狂澜,郑某恐成千古罪人。此杯,聊表歉意与敬意!”
说罢,一饮而尽。
游一君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青袍,脸色在灯光下愈发苍白,他并未起身,只是举了举杯,浅啜一口,淡淡道:“郑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而已。”
“望大人回京后,能多为边军将士发声。”
郑元重重点头,又对苏明远、雷大川等人一一敬酒,这才唏嘘着落座。
老都统李为君看着麾下这群历经血火、已然脱胎换骨的将领,心中感慨万千,他举杯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
“老夫年迈,河朔未来,就托付给诸位了。”
“望诸位同心协力,保境安民,使我北疆,永享太平!”
“谨遵都统教诲!”
众人齐声应道,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中带着苦涩。
宴席散后,苏明远和雷大川陪着游一君回到他暂居的小院。
月光如水,洒在庭中那棵老槐树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大哥,此去京城,山高路远,枢密院更是是非之地,你…… 多多保重。”
苏明远看着游一君消瘦的侧影,心中充满不舍与担忧。
他知道,以游一君的性子,去了那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未必是福。
雷大川更是直接,独眼一瞪:“大哥!要不你跟朝廷说说不去了!就留在河朔,有咱们兄弟在,看谁敢说半个不字!”
游一君轻轻咳嗽了几声,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或许,那江南的烟雨,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他收回目光,看向苏明远和雷大川,眼神温和而深邃,“明远已成擎天之柱,大川亦是国之猛虎,河朔有你们,我很放心。”
“至于京城…… 有些事,终究需要去了结。”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两枚用红绳系着的、温润无比的田黄石印章,分别递给苏明远和雷大川,印章上分别刻着 “守正” 与 “出奇” 四字。
“留着,做个念想。望你们一个守正持重,稳如泰山;一个出奇制胜,锐不可当。”
“这河朔万里疆土,黎民百姓,就交给你们了。”
苏明远和雷大川接过印章,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托。
两人喉头哽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游一君轻声吟道,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苏明远和雷大川知道,游一君心意已决。
两人对着游一君,郑重地行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
……
三日后,朔方城外。
大批军队开始分批撤离,返回各自防区或内地休整。
王瑾选择了留下,协助苏明远处理庞大的善后事宜,整编军队,安抚流民,重建边镇。
周卓、冯敬等老将也纷纷表示愿留在河朔,发挥余热。
苏明远和雷大川站在城门口,望着即将南下的车队。
游一君乘坐的马车朴实无华,混在众多车队中,毫不显眼。
就在车队即将启动前,雷大川猛地冲上前几步,独眼通红,朝着游一君的马车方向吼道:“大哥!要是不好玩,就他娘的回来!河朔永远有你一个位置!酒,老子给你管够!”
他的声音粗粝,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苏明远没有喊叫,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那辆马车,仿佛要将目光穿透车壁,最后叮嘱一句。
他抬手,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切尽在不言中。
马车帘布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掀开。
只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从窗边伸出,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挥了挥,算是作别。
没有过多的告别,当车队缓缓启动,消失在官道尽头时,苏明远久久伫立。
雷大川用独眼望着南方,啐了一口,混合着尘土和难以言说的情绪:“走了,都走了…… 妈的,这心里空落落的。”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没有,真他妈是咱们大哥的作风。”
苏明远收回目光,转身,面向北方那广袤而苍凉的土地。
风吹起他染尘的披风,露出内里崭新的三品武官袍服,腰间那枚 “守正” 印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他的脸上已褪去了最后的青涩,只剩下边关风霜刻下的坚毅与沉稳。
“三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山河的力量,“仗打完了,但我们的责任,才刚刚开始。”
王瑾默默地走到苏明远身后半步的位置,与他一同望向北方。
他放弃了回京接受更尊贵职位的机会,自愿留在百废待兴的河朔。
这里的血与火,这里的牺牲与救赎,让他真正找到了身为军人的意义。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父辈荫庇的贵胄公子,而是河朔行军司马王瑾。
周卓与冯敬两位老将军并未选择荣归故里或入京闲职。
他们找到了苏明远,抱拳请命:“苏节度,我们这把老骨头,在河朔待惯了,也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让我们留下吧,带带新兵,修葺一下边防工事,总能再发挥点余热。”
他们的归途,是融入河朔的边防体系,成为新长城的基石。
韩青在昏迷了十余日后,终于悠悠转醒。
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但性命无虞。
当他得知兄长韩猛战死的消息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前来探视的苏明远说:“将军,我还能骑马,还能用一只手挥刀。”
“让我去前锋营吧,我哥没走完的路,我得替他走下去。”
他的归途,是带着逝者的遗志,继续在马上征战。
那些重伤退役的老兵,苏明远下令,由节度使府拨出专款,根据战功和伤残程度,分发抚恤银田,并责令地方官府妥善安置,确保他们能安稳度日。
他们的归途,是故乡的炊烟与田垄,是带着一身的伤痕与荣耀,归于平凡。
苏明远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王瑾、周卓、冯敬等将领,扫过正在重新焕发生机的朔方城,声如金铁,掷地有声:“‘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这北疆的安宁,便由我辈,一肩担之!”
雷大川哈哈大笑,仅存的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巨斧往肩上一扛:“没错!老子倒要看看,以后哪个不开眼的狗崽子,还敢来犯!”
众人相视,眼中虽有离别的感伤,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坚定。
随即调转马头,以苏明远和雷大川为首,并辔而行,向着河朔节度使府的方向,缓缓而去。
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与身后巍峨的城墙、远方的苍山融为一体,仿佛成了这北疆防线上一道新的、不可逾越的屏障。
而在南下的马车中,游一君终于掀开车帘一角,回望了一眼那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的北方雄城,以及城头上依稀在他心中飘扬起的 “苏” 字和 “雷” 字大旗。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淡、却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的笑容。
低声吟哦,声音微不可闻:“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江南…… 也该回去看看了。”
车厢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