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午后刚过,匈奴军的进攻便再次展开。
但这一次,匈奴军显然调整了策略。
首先发难的是匈奴军阵中那数十架庞大的抛石机。它们被推到射程极限,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巨大的石弹被抛上天空,带着死亡的呼啸,划出狰狞的弧线,狠狠砸向细沙渡的寨墙和营区。
隐蔽!
凄厉的警报声在墙头响起。士兵们迅速躲到垛口后、盾牌下,或者直接匍匐在地。
轰隆!
第一枚石弹命中了一段本就修补过的寨墙,木屑混合着泥土碎石四散飞溅,那段墙体肉眼可见地晃动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坑。紧接着,更多的石弹如同冰雹般落下,砸在墙头,砸在营房,砸在空地上。整个细沙渡大地震颤,烟尘弥漫,仿佛正在经受一场天灾。
“妈的!耶律揽熊这老狗,想把咱们连墙带人一起砸碎!”雷大川顶着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巨石碎块,吐掉嘴里的尘土,瓮声骂道。他所在的墙段刚刚被一枚石弹擦过,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刮痕。
苏明远伏在望楼相对坚固的掩体后,冷静地观察着。他注意到,匈奴军的石弹打击并非漫无目的,而是集中轰击几处之前受损严重、或者看起来相对薄弱的墙段,以及寨门附近。
“传令!所有非必要墙段人员,暂时下墙躲避!重点防御区域,留下观察哨,其余人避入墙下藏兵洞!”苏明远果断下令。他不能让自己的士兵白白消耗在敌人的远程打击下。
石弹的轰击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细沙渡的寨墙变得更加残破,几处地方甚至出现了小的缺口。营区内更是狼藉一片,数处营帐和工事被夷为平地。
当石弹的呼啸声渐渐稀疏,匈奴军进攻的号角再次吹响。这一次,出现在梁军视野里的,是排列整齐、举着高大盾牌的匈奴军重步兵方阵。他们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逼近。在盾阵的缝隙中,隐约可见扛着新制云梯的士兵。
“弓弩手上墙!瞄准盾阵缝隙,自由散射,延缓其前进速度!”苏明远命令道,“滚木礌石,准备!”
箭矢再次如雨点般落下,但大多叮叮当当地被匈奴军的盾牌挡住,效果甚微。匈奴军的盾阵如同一个巨大的乌龟壳,顽强地向前推进。
“节省箭矢!等他们靠近了再打!”苏明远补充道,眉头紧锁。耶律揽熊这是要用石弹开路,重兵压境,打一场消耗战,硬生生磨掉细沙渡的防御力量。
终于,匈奴军盾阵进入了守城器械的有效射程。
“放!”
轰隆隆!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雷石被推下墙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那密密麻麻的盾阵。
“砰!咔嚓!”
坚固的盾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滚木碾过,盾阵被犁开一道道血路,惨叫声此起彼伏。雷石砸落,更是直接将下方的匈奴军连人带盾砸成肉泥。
然而,匈奴军实在太多了。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盾阵只是微微停滞,便再次向前推进。他们顶着巨大的伤亡,终于将云梯架上了残破的寨墙。
“长枪手!顶上去!”雷大川的咆哮声在墙头炸响。他亲自带着一队精锐长枪兵,冲到云梯搭上的位置,用长达丈余的长枪,对着下方奋力攀爬的匈奴兵猛刺。
“杀!”
血腥的城墙争夺战再次上演。这一次,匈奴军投入的生力军更多,攻势更猛,而且显然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攀爬时更加注意躲避上方的打击。
墙头上,梁军士卒用长枪捅,用刀砍,用石头砸,用一切能用的手段,将试图登城的匈奴兵一个个消灭。不断有匈奴兵惨叫着跌落,但立刻有新的面孔带着狰狞的表情替补上来。
苏明远也提剑加入了战团。他的剑法简洁高效,往往在匈奴兵刚刚冒头的瞬间,剑尖便已精准地刺入对方的咽喉或面门。他一边战斗,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调整着防御部署。
“西侧三段缺口!匈奴兵上来了!第二队预备队,堵上去!”
“南面箭楼火力减弱!快去人查看,补充箭矢!”
他的命令清晰而迅速,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协调着整个防线的运转。在游一君潜移默化的影响和他自身的血火历练下,苏明远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甚至出色的战场指挥官。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寨墙上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顺着墙缝流淌,将泥土染成了暗红色。双方的士兵都杀红了眼,呐喊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混杂在一起,奏响着一曲残酷的战争交响乐。
雷大川如同不知疲倦的战神,始终顶在最前线,巨斧的斧刃已经砍得卷刃,他干脆抢过一把匈奴军的弯刀,继续劈砍。他身上添了数道新伤,但动作依旧凶猛凌厉。
张达则像一块磐石,带着他的黑云隘老兵,牢牢守住了一段关键墙段,打退了匈奴军一次又一次的猛扑。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映照着这修罗地狱般的战场。
耶律揽熊在中军望着久攻不下的细沙渡,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没想到,在经历了内乱、主将被俘、兵力折损之后,这座残破的营垒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顽强的抵抗力。
“鸣金收兵!”他不得不再次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第二波总攻,依旧未能达成目标。
匈奴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
寨墙上,还能站立的梁军士卒寥寥无几,人人带伤,疲惫欲死。他们靠着垛口,或者直接坐在血泊中,大口喘息着,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明远拄着剑,环顾四周。寨墙多处破损,防御设施消耗殆尽,士兵们伤亡惨重,箭矢也所剩无几。
“清点伤亡,抢救伤员,修补……最关键的缺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一个老伙夫带着几个辅兵,抬着稀薄的粥桶走上墙头,默默地为这些血战余生的将士盛上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苏明远接过一碗,看着碗中寥寥无几的米粒,又看了看周围或坐或卧、伤痕累累却眼神依旧坚定的士兵,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与豪情。
他缓缓站起身,尽管身体疲惫不堪,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他举起那碗稀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弟兄们,我们守住了。”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许多铁打的汉子瞬间湿了眼眶。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饿,身上很痛。”苏明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肮脏的脸,“我们的墙破了,箭快没了,人也越来越少了。”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引用了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诗句,但稍作了改动,以更契合此情此景: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细沙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目光如炬,声震残垣:“我们,就是细沙渡的飞将!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站着,细沙渡,就还在!河朔的门户,就还在!”
“喝下这碗粥,喘过这口气!匈奴狗还会再来!但只要我等一息尚存,便与细沙渡,共存亡!”
“共存亡!”
“共存亡!”
微弱却坚定的回应,在残阳如血的城墙上响起,虽不响亮,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
苏明远知道,他们已经到了极限。下一波攻击,可能就是最后时刻。但他也相信,这支经过血与火淬炼的军队,其魂魄,已然坚不可摧。
就在细沙渡军民凭借惊人意志力苦苦支撑的同时,朔方城都统府内,一场针对游一君、乃至整个细沙渡的阴谋,正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酵。
赵长史步履匆匆地穿过都统府幽深的长廊,来到一间守卫森严的签押房外。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赵长史推门而入,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昏暗。书案后,坐着那位曾与他密谋的高级武将,此刻正就着灯光,看着一份舆图。
“大人。”赵长史躬身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急切,“细沙渡那边……又顶住了。苏明远此人,竟如此难缠!还有那游一君,虽已被押送离府,但下官总觉得,此人留着,终是心腹大患!”
武将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照出他半张棱角分明、却带着阴鸷气息的脸。他正是河朔都统府中,与枢密院王枢密使关系密切、对游一君这等“来历不明”却又能力超群者极为忌惮的实权人物——都虞候,高崇韬。
“本官知道了。”高崇韬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游一君那边,王队正可有消息传回?”
“刚刚收到飞鸽传书,”赵长史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纸条,呈了上去,“说是一切顺利,已过黑风峡,不日即可抵达流放地。只是……途中遭遇小股山匪骚扰,已被击退,游一君受了些惊吓,病势似乎加重了。”
“山匪?惊吓?”高崇韬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王莽做事,倒是稳妥。”
他口中的“王莽”,正是押送游一君的王队正。
“只是……”赵长史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下官担心,游一君诡计多端,万一他有所察觉,或者……苏明远那边不死心,派人接应……”
“接应?”高崇韬冷哼一声,“他苏明远自身难保,拿什么接应?细沙渡已是瓮中之鳖,耶律揽熊下次进攻,必破之!届时,苏明远、雷大川,要么战死,要么……就是丧师失地的罪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森然:“至于游一君……一个‘病逝’于流放途中的罪将,谁会深究?就算苏明远侥幸未死,到时自身难保,又能如何?”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赵长史:“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细沙渡必须‘败’!而且要败得彻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将河朔战事不利的责任,完全推到苏明远、雷大川,以及那个早已‘死了’的游一君头上!届时,王枢密使在朝中运作,这河朔都统府,就该换换天了!”
赵长史眼中闪过贪婪与兴奋的光芒:“大人英明!那……下官是否再给前线施加些压力?或者,在粮草补给上……”高崇韬点了点头:“可。就依你之见,前方催促进攻,后方拖延粮草。”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给王莽再传一道密令:加快行程,在抵达流放地之前,让游一君……‘重病不治’。”
“是!下官这就去办!”赵长史躬身领命,退出了签押房。
高崇韬独自站在黑暗中,脸上露出一丝掌控一切的冷笑。在他眼中,细沙渡的挣扎,游一君的命运,都不过是棋盘上即将被吃掉的棋子。而他,才是那个执棋之人。
他以为已经掌控一切的这盘棋,早已因为游一君暗中投下的一颗石子,而悄然泛起了他未曾察觉的涟漪。
此刻,一名伪装成粮秣文书、实为细沙渡斥候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记在心中,随着一队前往后方催粮的辅兵,离开了朔方城,朝着河朔都转运使司所在的方位,快马加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