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率领的一千精锐如暗流般在崎岖的山地间穿行。
他们避开所有可能被匈奴军哨探监视的小径,利用枯黄的灌木、裸露的岩层和干涸的河床作为掩护,沉默而迅捷地向匈奴军主力的侧后方迂回。
脚下的土地仿佛还震颤着远方战场传来的沉闷轰鸣,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细沙渡正在经历的惨烈。
每个士兵都紧绷着脸,眼中交织着对袍泽处境的焦虑和执行任务的决绝。
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器,背负着沉重的战鼓和卷起的旌旗,汗水浸透了内衬,却无人抱怨,脚步丝毫不停。
正如游一君所料,匈奴军的注意力几乎完全被细沙渡高耸的寨墙所吸引。
越靠近匈奴军阵线的后方,越是能感受到这种倾注全力的专注。
偶尔能远远望见小股匈奴军骑兵呼啸而过,方向无一例外都是朝着细沙渡前线,或是运送箭矢、伤兵的队伍匆匆往返,几乎无人对侧翼和后方进行细致的搜索警戒。
宗真显然认为,已被重重围困、伤亡惨重且物资匮乏的梁军,绝无可能还有余力和胆量派出成建制的部队进行反向突击,更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大营。
经过近一个时辰小心翼翼却速度不减的迂回,张宪率先攀上一处林木稀疏的高地,伏在一块巨岩之后向下望去。
眼前的情景让他呼吸微微一窒。
下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缓坡,再往前,便是宗真大军营寨的后方。
从这里看去,匈奴营的布置清晰可见。
与前线那如同沸腾熔炉般的喧嚣激烈相比,这里显得异常 “空虚” 和 “平静”。
营寨的栅栏虽然依旧树立,但哨塔上的守卫明显稀疏,目光也多投向远方厮杀的正面的方向。
营内可见的人员多是些辅兵和民夫,正在忙碌地整理物资或照料伤兵,战斗部队的身影寥寥无几。
绝大部分营帐都空着,显然其主人都已投入了正面那无休止的狂攻之中。
整个大营的后方,弥漫着一种近乎松懈的气氛,仿佛所有人都认定,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前方才是唯一的焦点。
“都部署……” 一名亲兵校尉凑近张宪,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匈奴狗后方果然空虚!”
张宪眼中锐光一闪,压下心中的激动,冷静地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埋伏的迹象。
他猛地一挥手,低喝道:“就是现在!依计行事!动作要快,声势要大!”
命令迅速无声地传递下去。
一千梁军精锐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骤然发动!
他们迅速分成数组。
第一队约两百人,主要由军中最矫健悍勇之士组成,在张宪亲自带领下,如同离弦之利箭,悄无声息地扑向匈奴军大营后方的栅栏和哨塔!
他们的任务是制造最直接、最迅猛的物理冲击,打开缺口,制造混乱!
与此同时,剩余的八百人迅速在山坡上展开。
他们猛地展开随身携带的所有梁军旗帜 —— 包括一面醒目的 “梁” 字大纛和数面军级、营级战旗 —— 尽管这些旗帜大多陈旧甚至破损,但在山风中猎猎挥舞,自远处看去,足以营造出大军旌旗招展的声势!
“擂鼓!吹号!” 一名负责指挥疑兵的都尉嘶声大吼。
咚咚咚咚 ——!
呜 —— 呜 ——!
战鼓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沉重而富有节奏,仿佛敲在每一个听到它的匈奴军心头!
苍凉而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撕裂空气,与正面战场的鼓噪声交相呼应,却来自截然相反的方向!
“杀啊!踏平匈奴营!援军已至!杀 ——!”
山坡上的八百梁军齐声呐喊,声浪如同山崩海啸,伴随着密集的锣鼓敲击声,震得地动山摇!
他们同时点燃了携带的所有火把,尽管是在白日,但那跳跃的火焰和升起的烟雾,更增添了几分大军压境的逼真感!
几乎是同一瞬间!
细沙渡正面,那饱经摧残、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的寨墙之上,一直死死盯着远方匈奴军后方动静的苏明远和雷大川,几乎同时看到了那突然竖起的旗帜、听到那隐约传来却异常熟悉的鼓噪声!
“来了!张宪得手了!” 苏明远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快!开寨门!全军出击!配合疑兵!让匈奴狗以为我们里应外合!”
“打开寨门!所有能动的!跟老子杀出去!接应援军!杀匈奴狗啊!” 雷大川的咆哮声如同惊雷,瞬间传遍了一段寨墙!
他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抢过身旁亲兵的大斧,第一个冲向那被撞得砰砰作响、却始终未破的寨门!
守城的梁军士卒原本已疲惫欲死,全靠一股意志支撑,此刻听到身后传来的震天杀声(他们并不完全知情,真以为是援军),又见主将亲自带头反冲,那早已濒临枯竭的血气竟猛地又被点燃!
“援军来了!我们的援军到了!”
“杀出去!里应外合!宰了这帮辽狗!”
绝境逢生的狂喜和反击的怒火交织在一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残存的弓箭手用最后几支箭矢拼命压制寨墙下的敌军,力士们吼叫着搬开顶门的巨木和杂物!
轰隆 ——!
沉重的寨门被从内部猛地推开!
以雷大川为锋矢,所有还能提刀持枪的梁军士卒 —— 包括许多轻伤员 —— 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地从寨门中冲杀而出!
他们积压了太久的愤怒、绝望和痛苦,在此刻彻底爆发,吼声震天动地,不顾一切地撞向了正埋头攻寨、对此毫无准备的匈奴军先登部队!
正面梁军的突然全面反击,势头凶猛无比!
而与此同时,匈奴军大营后方,张宪率领的两百锐士已经如同猛虎下山,轻易解决了那些心不在焉的后方哨卫,迅猛无比地突入了匈奴军营寨!
他们见人就砍,见帐就烧,四处投掷火把,点燃辎重车辆和空营帐,故意制造最大的混乱和恐慌!
“梁军!梁军从后面杀来了!”
“好多旗帜!好多战鼓!是梁军的主力援兵!”
“大营被偷袭了!快跑啊!”
营内的辅兵、民夫以及少数留守士兵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混乱像瘟疫一样急速蔓延。
正面,攻城的匈奴军主力正与突然爆发出惊人战斗力的守军绞杀在一起,猝不及防之下,前锋阵脚已被雷大川带队冲得有些混乱。
就在这时,后方大营方向传来的震天鼓噪、隐约的喊杀声、以及渐渐升起的浓烟,清晰地传到了前线!
“怎么回事?后面什么声音?”
“哪里来的鼓声?还有号角?”
“看!大营方向好像起烟了!”
“难道…… 难道是梁军的援兵真的到了?还偷袭了我们后方?”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正在奋力攻城的匈奴军士卒。
他们久攻不下,本就消耗了大量体力和士气,全凭一股胜利在望的信念支撑。
此刻骤然听闻后方可能被抄,军心顿时动摇!
攻势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许多士兵开始惊慌地回头张望,军官的呵斥声也显得苍白无力。
中军位置,正凝神督战、期待最后时刻到来的宗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他猛地转头,望向大营后方那喧嚣震天、旗帜隐约可见的山坡,以及营中开始窜起的火苗和混乱,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都部署!后方…… 后方发现大量梁军旗帜鼓噪!疑似援军突袭我大营!” 斥候飞马来报,声音带着惊惶。
“报 ——!正面寨门洞开,守军全部杀出,反击异常凶猛!前锋请求指示!”
宗真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梁军的援兵?怎么可能这么快?!
附近梁军的营地 距此遥远,山道难行,就算接到求援立刻出发,也绝无可能此时到达!
难道是其他方向的梁军?可细作为何毫无预警?
但眼前的景象却由不得他不信 —— 后方那声势浩大的旌旗鼓噪(张宪的疑兵),营中实际发生的混乱和袭击(张宪的锐士),以及正面守军突然倾巢而出的、配合默契的疯狂反击……
这一切,都无比强烈地指向一个结论:梁军的援兵确实到了,而且正在对他进行致命的前后夹击!
他原本的计划是趁梁军虚弱,一鼓作气耗死对方。
耶律揽熊的主力尚未抵达,他手中的兵力优势并非压倒性的,尤其是经过连日苦战,伤亡也不小,全凭一股气势和对方更惨的处境支撑。
此刻突然陷入 “腹背受敌” 的境地,那点兵力优势在心理上瞬间化为乌有!
“都部署!情势危急!我军腹背受敌,军心已乱!是否先分兵回援稳固大营?” 副将急切地请示,脸上也带着惊容。
宗真眼角剧烈抽搐,看着前方攻势受挫、已显慌乱的部队,再看看后方越来越大的混乱和烟雾,一股极大的憋屈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深知中了对方的疑兵之计,很可能后面的 “援军” 规模并不大!
但是,他不敢赌!
万一真的是梁军主力援兵赶到,他若不分兵,导致大营被彻底端掉,粮草辎重尽失,那全军就有崩溃的危险!
更重要的是,军心已散!
士兵们相信援军到了,他们失去了继续猛攻的勇气和理由!
“鸣金!收兵!” 宗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前军变后队,梯次掩护撤退!命左翼骑兵速去后方驱散袭营之敌,探查虚实!快!”
铛铛铛铛 ——!
清脆却刺耳的金钲声骤然在匈奴军阵中响起,取代了之前那催人奋进的战鼓。
正在攻城的匈奴军士卒听到收兵信号,本就慌乱的心神更是彻底瓦解,如蒙大赦般,再也顾不得眼前的敌人,纷纷转身后撤。
整个攻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甚至演变成了一场混乱的溃退,士兵们互相推挤踩踏,只求尽快远离这片突然变得危险无比的战场。
正面出击的雷大川和梁军士卒压力骤减,趁势追杀,又斩获了不少落后的匈奴兵,士气大振!
而后方,张宪见到匈奴军大队人马开始回援,营中混乱已起,目的已然达到,毫不恋战,立刻下令:“敌军已回援!目的达成!吹号,交替掩护,撤!”
他率领的二百锐士和山坡上的疑兵,迅速按照预定计划,丢弃部分沉重锣鼓,利用熟悉的地形,如同幽灵般快速脱离接触,向预定集合点撤去,只留下一个烟火缭绕、一片狼藉的匈奴军后方和满心惊疑的敌人。
宗真站在中军大旗下,望着如同潮水般退下来的己方军队,望着远处正在迅速消失的梁军疑兵,望着细沙渡寨门前重新站稳阵脚、欢声雷动的梁军,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被耍了。
但对方的时机把握得太好,配合得太默契,尤其是正面守军那决死反击的势头,完全不像诈唬。
这虚实结合的一击,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挫伤了军队的锐气。
今日的总攻,功败垂成。
而且,经此一吓,士兵心中已存阴影,短期内再想组织起如此不惜代价的猛攻,恐怕难了。
“收拢部队!清点伤亡!加强警戒!” 宗真冰冷地下令,目光却死死盯住细沙渡的方向,充满了不甘和怒火。
“…… 好,很好!” 他低声自语,声音森寒。
细沙渡,暂时又熬过了一劫。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