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是碎金,温柔地洒在药庐的屋檐下。
一夜之间,门口自发堆起了一座纸莲小山,素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是京城百姓无声的感恩。
卖花的赵五婆拄着拐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门口。
她将新摘的白菊一朵一朵,小心翼翼地插进莲心,嘴里絮絮叨叨:“小姐刚醒,身子弱,经不起吵闹,都散了吧,心意到了就成。”
她赶走了几个想上前探望的邻里,刚直起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朵纸莲无风自燃。
那火苗并非寻常的橘红,而是幽幽的蓝色,只一瞬间,竟在空气中凝成半个残缺的符纹,随即倏地消散。
赵五婆心头猛地一紧,浑浊的老眼骤然锐利。
她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摸出那只早已破碎的引魂灯残座,只见干涸的灯芯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余烬正极轻微地颤动着。
这是织魂血脉对世间残祟的本能预警!
玄冥虽被抹去了“真名”,可它留下的怨毒,并未彻底肃清。
她没声张,只佝偻着身子,悄悄将灯座埋在药庐的门槛之下,又搬来一块沉重的青砖死死压住。
这微不足道的力量,是她能为那位小姐做的,最后的守护。
药庐内,沈知悔双眼布满血丝,她彻夜未眠,几乎翻烂了医脉世代相传的《医心诀》残卷。
终于,在一处被熏黑的夹层中,她找到了一段以血写就的细小批注。
“承魂者,以身补器,以命续魂。若非同根同源之血裔,七日之内,命格必为魂器所噬,反噬而亡。”
七日!
沈知悔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棂,望向隔壁太医院临时辟出的厢房。
萧无咎正靠窗而坐,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却照不进他眼底的灰败。
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臂上那道已经淡去的金丝旧痕,脸色灰败如纸,仿佛随时会碎裂。
她疾步上前,不顾礼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脉象虚浮,几不可闻。
当她的指尖探向他心口时,一股不属于他的、阴冷而破碎的灵流正在他体内缓缓溃散。
那不是他的灵力,是归源甲的碎片!
他用自己的命格,强行镇压着那些即将爆裂的怨魂残片!
他不是在给谢扶光续命……
“你是在替她死。”沈知悔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这‘承魂纹’,撑不过七日。”
萧无咎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惊慌,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静。
他甚至对她虚弱地笑了笑:“七日,够了。够她喘口气,就够了。”
与此同时,京城外十里亭。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天地浇得一片迷蒙。
韩昭一身戎装,跨坐马上,冷冷注视着押解最后一批北境细作的囚车。
“哐当——”一声巨响。
其中一辆囚车的铁链竟毫无征兆地崩断,一名形容枯槁的老妇状若疯癫地扑了出来,嘶哑地尖叫:“玄冥未死!玄冥未死!葬月台那个……只是替身!”
“放肆!”副官拔刀欲斩。
“等等!”韩昭厉声喝止。
她看得分明,那老妇扑倒时,脖颈后方露出半枚早已褪色的莲花刺青——那是二十年前,织魂一族低阶仆役的标记!
韩昭翻身下马,亲自将老妇制住,改令秘密收押。
刑房的烛火摇曳不定。
在韩昭冰冷的审问下,老妇终于崩溃,吐露了一个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灭门之夜……大小姐她……她还有一个孪生胞妹!主母拼死送走了三名幼童,其中一个,就是二小姐……她们被送往了北境,送给了……巫王!”
韩昭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毫无所察。
谢扶光……有个妹妹?在北境?
入夜,说书盲童李三斤照旧宿在街角的卦摊下,蜷缩成一团。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
他猛地睁开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汗毛倒竖。
满地的纸钱,竟无人操控,一张张飘浮在半空中,歪歪扭扭地拼出了四个血淋淋的大字:“真名犹存”。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一段荒腔野调从喉咙里挤了出来,那是柳三更的残魂在借他之口,泄露天机。
“枯骨藏双影,一人走九井……”
“纸新娘,不拜堂,反手……揭皇陵!”
歌声戛然而止,李三斤自己被自己吓哭了,抱着头小声呜咽:“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听见好多鬼在哭,哭得好惨……”
虚空中,一道模糊的影子浮现,是孙哑婆的残魂。
她怜惜地抚摸着孩童的头顶,轻声说:“孩子,别怕。你说的不是梦,是真相……漏出来了一角。”
药庐里,谢扶光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并非查看自身伤势,而是走向墙角那尊黑沉沉的归魂棺。
她掀开棺盖,十二具傀儡静静躺在其中。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那枚穿着大红嫁衣的仕女木偶。
忽然,她感觉傀儡心口的位置,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震动。
是崔小棠。
这位绣坊女工的执念所化的傀儡,竟自行生出了一线极细的红丝,死死缠绕在木偶的心口,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示。
谢扶光眼神一凝,闭上双目,灵识顺着那丝微弱的联系,沉入傀儡的通感之中。
刹那间,一幅诡异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现。
地底深处,黑暗而压抑的空间里,静置着一具华美至极的九重铜棺。
棺中躺着一具少女的躯体,容貌……竟与她一模一样!
在那少女的心口位置,用朱砂血咒,刻着四个狰狞的大字——“代命容器”。
谢扶光猛地睁开眼,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喘不上来。
当夜,她独坐檐下,月光清冷。
她手中握着那根寸步不离的白玉针,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无意识地勾勒出一副残缺的地图,正是北境巫王殿的布局。
枯骨藏双影……一个活着的“我”,和一个沉睡的“我”。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原来,你们要的从来不是帝位……是要让我的织魂之血,在另一个‘我’的身上,完成那场被中断的登基仪式。”
话音未落,京城远郊,皇陵的方向,一道妖异的紫光冲天而起,随即又迅速隐没,快得像一场幻觉。
可在她脚边,那堆积如山的纸莲中,有一朵无人点燃的莲花,正无声地自燃。
幽蓝的火焰舔舐着素白的纸张,烧尽后,落下的灰烬竟在地面上,拼凑出了一个清晰的字。
——谢。
威胁,已近在咫尺。
她看向屋内,那里,静静躺着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面蒙尘的黄铜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