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坠落。
成千上万道细若游丝的金线,自废殿的四面八方凭空而生,于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华美而诡谲的巨网,温柔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那是她此生缝制过的所有魂器,那些囚禁着厉鬼、承载着怨念的傀儡,在主人生命断绝的瞬间,自发地溢出最后一丝残念,聚拢成阵。
千魂为网,以身做祭。
谢扶光静静躺在金丝之上,呼吸几不可闻,胸膛再无起伏。
唯有几根最粗壮的金线,穿透了她的衣衫,刺入心口,以一种微弱而固执的频率,牵引着那颗本已停摆的心脏,模拟着跳动。
“噗通。”孙哑婆跌跪在网下,浑浊的老泪终于决堤。
她颤抖着伸出手,却连触碰那些金线都不敢,只隔着寸许距离,徒劳地探向谢扶光的脉搏。
一片死寂。
“她把自己的命,织成了最后一件魂器……”孙哑婆的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这不是退契,是殉契!她用自己的魂魄,填了这百年的债!”
绝望如瘟疫般在众人心中蔓延。
可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里,躺在千魂网上的谢扶光,那双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唇瓣,竟微不可察地向上扬起一抹弧度。
一道轻如叹息的呢喃,清晰地传入了离她最近的孙哑婆耳中。
“还没完……”
“契约退了,债还在。”
话音未落,太医院屋顶,一直强撑着维持“清音障”的沈知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感应到了,那股属于谢扶光的、本该如烈火燎原的生命气息,在方才那一瞬,彻底熄灭了。
可那句低语,却像一道惊雷,穿透了地脉的共鸣,直直劈入她的识海。
债还在。
沈知悔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引爆了口腔。
“医者仁心,魂路血引!”
她以舌尖血为引,双手飞速结印,强行将自己的一缕神识,循着那冥冥中尚未彻底断绝的联系,悍然冲入了谢扶光的心象世界。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生死的沈知悔都感到一阵窒息。
这里没有宫殿,没有京城,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焦土荒原。
荒原之上,矗立着十二具被烧得漆黑的傀儡残骸,它们形态各异,姿势扭曲,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临死前的巨大痛苦。
每一具残骸的胸口,都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上面用血刻着名字——谢知行、林婉、谢承……
全是二十年前,织魂一族被灭门的核心族人。
荒原的正中央,是一座已经坍塌倾颓的秤台。
血泊之中,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童正跪在那里,小小的身子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
是幼年的谢扶光。
她一遍又一遍,用稚嫩又充满恨意的声音反复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报仇?爹,娘,为什么你们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活下去?”
沈知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一步步走上前,脚踩在干涸的血迹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她在那小小的身影旁蹲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因为你真正想救的,从来不是你自己。”
与此同时,东宫偏殿。
韩昭正指挥着巡检司的部下,清理那些因阵法崩坏而显露出的狼藉现场。
一名下属在清理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时,发出了惊呼。
韩昭快步上前,只见井底的淤泥中,半块龙纹玉佩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光。
她瞳孔骤缩,命人捞上。
那玉佩的质地和纹样,分明是二十年前失踪的织魂族长谢知行的随身之物!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当手下举着火把探入井壁深处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干涸的井壁之上,竟用某种利器,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细小的文字。
那是一场被皇室史书彻底抹除的真相。
“……国师以织魂血脉可容万物为由,勾结北境巫王,设下灭门之局,欲取全族精血魂魄,炼制‘永生容器’……帝不知,以为逆……”
北境巫王!
韩昭的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她猛然想起萧无咎那早已亡故的母妃,正是出身北境一个不起眼的小部族!
一个让她手脚冰凉的念头疯狂窜起:“难道……七皇子,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心象世界中,狂风呼啸。
沈知悔拾起那杆断裂的秤杆,用尽全力,将它狠狠插进了脚下的焦土之中。
“你不是无情,你是怕有情!你用金钱衡量一切,不过是想忘了,你生来就背负着还不清的人情债!”
“你忘了,织魂一族的傀儡术,咒语的第一个字,从来不是‘封’,而是‘归’!归还,归位,归于天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个古老的开关。
荒原之上,那十二具焦黑的傀儡残骸,竟逐一从内部亮起了莹莹微光。
一道清脆又带着思念的少女声音,在风中响起:“小姐,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我们陪你退了这一单,也该回家了。”
是阿菱。
紧接着,一个拄着说书拐杖的虚影,在秤台旁缓缓浮现,正是柳三更的残魂。
他咧嘴一笑,露出豁达又沧桑的表情:“老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丫头,今儿这出戏,值回票价了。”
现实世界,那片破碎的契约夹层中。
萧无咎的意识体剧烈地咳出一口金色的血,身形已近乎透明,随时都会被狂暴的怨念洪流彻底撕碎。
他看见了,看见谢扶光的心象世界裂开了一道缝,看见了那片绝望的焦土。
他知道,她若是在那片回忆里彻底放弃自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谢扶光……”
他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脸上却扬起一抹悍不畏死的疯狂笑意。
他一把撕开自己心口的意识体,将那道金色的“共命契”咒纹暴露出来,以仅剩的魂力为笔,竟开始逆转笔画,强行将契约改写!
共命,亦可承劫。
“你说过,傀儡师的生意,最贵不过三两银。”
他望着那道在心象世界中摇摇欲坠的模糊身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剩余的寿元与气运,尽数化作一道“承劫纹”,狠狠烙印在了连接两人的金丝本源之上。
温润的生命力,逆流而上。
“那我这个买家,付你一辈子……够不够?”
心象世界里,谢扶光正一步步走向荒原的尽头。
她的爹娘就站在那里,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身后是温暖安宁的光。
她就要走过去了。
可就在这时,胸口猛地传来一阵滚烫的暖意,那是独属于萧无咎的、温润如玉的灵流。
她茫然低头,看见自己空无一物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枚尚未雕琢完成的木偶。
那木偶的眉眼轮廓,竟与她自己有七分相似。
远处,沈知悔的声音穿透了回忆的迷雾,带着一丝急切,却无比坚定。
“回来!谢扶光,外面的烂摊子,还有人等着你来清算账目!”
她缓缓站直了身体,那双属于幼童的、充满迷茫的眼眸,在瞬间变得深邃、冷冽,宛如寒星。
指尖,重新燃起一点微弱却不灭的金火。
她抬眼,最后看了一眼光芒中父母的笑脸,然后决然转身,望向无尽的黑暗。
“好。”
“那我就再活一日……”
她抬起手,用那点金火,轻轻点在了那枚未完成的木偶眉心。
“……把没收的债,重新定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