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没看错,阁楼里所有书架投下的阴影,都在无声地蠕动、汇聚,像浓稠的墨汁在宣纸上缓缓洇开。
最终,那些墨迹般的阴影汇聚到了最高层的书架前,一丝一缕地向上攀爬,最终勾勒出一个纤细而高挑的女子轮廓。
那身影从一本厚重的《傀儡谱》书页上缓缓剥离,仿佛一个被描摹了千百遍的画中人,终于厌倦了纸上的寂静,决心走到人间。
她,或者说“它”,正是谢扶光。
她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甚至没有实体。
赤足踏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发出的不是脚步声,而是书页翻动时那种干燥的“沙沙”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掌,上面流动着细密的、由文字组成的纹路。
这就是沈知悔用尽心力为她重塑的“形”。
一副以全城人的记忆、怨念、祈愿为纸,以织魂一族的执念为墨,构筑而成的“书魂之身”。
谢扶光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书架上一排排记载着“替身契”的卷宗。
这些都是织魂一族曾经为皇室镇压怨魂时立下的契约,如今却成了钉死他们谋逆罪名的铁证。
她的指尖划过一行字,那行字便如同被火燎过一般,瞬间焦黑,化为飞灰。
“原来……”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声音里带着纸张特有的干涩,“他们把我族的术,写成了镇压我们的枷锁。”
她转身,目光落在书阁中央那本被锁在金匮中的《皇统志》上。
那是大晏朝的根本,是记录着皇族功过、决定历史走向的“正史”。
“好啊。”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我就从你们最信的‘正史’里,撕出一条活路。”
几乎是同一时间,七皇子府。
萧无咎收到了暗卫的加急密报。
“殿下,藏书阁昨夜当值的四名守卫全都疯了,嘴里胡言乱语,都说……都说看见纸人走路,还看见书自己会烧起来。”
萧无咎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一闪。
他快步走到内室,取出那面裂纹遍布的铜镜。
镜面上的金丝已经黯淡了许多,但依旧顽强地亮着。
他立刻带人潜入皇宫,直奔藏书阁。
阁楼内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和挥之不去的陈年书卷气。
他举起铜镜,缓缓扫过一排排书架。
镜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日思夜想的身影,没有一丝魂魄的痕迹。
萧无咎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难道……连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
就在他绝望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了镜面倒映出的书架影子。
那漆黑的倒影之中,竟有一抹极细微的金丝,如流星般一闪而过!
她在这里!
她不在现实中,而在这些文字与影子的夹缝里!
“扶光!”萧无咎压低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阁楼轻声呼唤。
无人应答。
就在这时,他揣在袖中的一只布偶忽然滚烫起来。
那布偶是谢扶光当初随手缝给他解闷的,针脚粗糙,样子也丑,他却一直贴身带着。
他急忙掏出布偶,只见上面那半片由他心头血滋养的金纹丝线,竟像有了生命一般,自行在粗糙的棉布上飞速游走,织出四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来找我,在遗忘处。”
遗忘处?
萧无咎猛然醒悟。什么地方,最容易被人遗忘?
是历史。
是那些被胜利者肆意涂抹、篡改、甚至抹去的真相!
她不在现实的藏书阁,她进入了由文字构成的,属于“历史”的领域!
城南药庐。
沈知悔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她已经昏睡了整整三日。
梦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无休无止的书页翻动声,仿佛有人在她的脑子里读尽了天下藏书。
她挣扎着坐起,发现自己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册手抄的《音疗集》。
这书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医脉的传家之宝。
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却看到一行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笔迹,那字迹锋利如刀,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你救不了她,除非让她恨你一次。”
沈知悔怔住了。
让她恨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豁出性命,不就是为了把谢扶光从无边地狱里拉回来吗?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眼中渐渐漫上水汽。
她想起了谢扶光曾说过的话:“最能保护我的,不是爱,是恨。爱会成为软肋,但恨意,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铠甲。”
她懂了。
如今的谢扶光,以怨为骨,以恨为皮。
任何柔软的情感,对她而言都是负累,是足以让她这副“书魂之身”瞬间崩塌的剧毒。
想要她活下去,就要斩断这份“爱”。
沈知悔惨然一笑,泪水滑落。
她猛地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滚落。
她颤抖着,用自己的血,在心口的位置,一笔一划地画下一个繁复而古老的织魂禁印。
此印名为“断情”,一旦完成,她与谢扶光之间那份用性命建立起来的情识联结,将被彻底斩断。
从此以后,她将再也感知不到谢扶光的存在,无论她是生是死,是喜是悲。
“对不起……”
最后一笔落下,印成。
沈知悔感觉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得她蜷缩在地。
泪水滴在地上那本《音疗集》上,洇开一团模糊的水迹。
“……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完这条路。”
北城,废弃漕渠。
韩昭一身煞气,顺着那些被下了咒的水井,一路追查到了这里。
只见干涸的渠底之下,一条终年不息的地下暗河正汩汩流淌,河水里泛着一股诡异的幽香,与那些井水的气味如出一辙。
她命人取来水样,快马加鞭送去城南药庐。
很快,沈知悔的亲笔信就送了回来。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让韩昭如坠冰窟。
水里,混入了大量的“忘忧草”与人骨灰。
长期饮用此水者,神智不会受损,但会逐渐遗忘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与事。
“呵……”韩昭怒极反笑,手中的信纸被她捏得粉碎,“难怪全城百姓转眼就忘了织魂一族的冤案,难怪他们能心安理得地焚烧《赎罪录》……好一个崔九渊,好一个国师!你们连记忆都敢偷!”
她当即下令:“传我将令,引天雷火炮,即刻炸毁主渠口!再命人于全城各坊张贴告示,就八个字——饮水思源,莫忘姓名!”
夜间,渠边阴风阵阵。
韩昭设下简单的祭台,为那些被挫骨扬灰、用以污染水源的冤魂烧着纸钱。
火光摇曳中,她忽然看见火焰里,缓缓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虚影。
是裴照!那个死在史馆大火中的御史中丞!
他似乎被困在了火焰与灰烬的间隙,执笔欲书,却写不成一个字。
见韩昭看过来,他焦急地张开嘴,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韩昭读懂了他的唇语。
“崔、小、棠。”
城南,土地庙。
大雨倾盆,一个瘦弱的少女躲在破败的神像后,怀里死死抱着一只用水晶打磨而成的颅骨仿制品。
她就是崔小棠,钦天监一个最低等的学徒,也是国师崔九渊不为人知的私生女。
那只水晶颅骨,是她从父亲崔九渊的密室中偷出的唯一证物。
她曾无意中听到父亲与一个紫袍长老密谈,父亲说:“……织魂血脉献祭了八个,还差最后一个。等新帝登基,就把第九个孩子献上去,‘神主’便可彻底苏醒。”
第九个孩子,就是她。
崔小棠颤抖着,翻开随身携带的一本《庶民录》,这是钦天监用来记录民间异闻的册子。
她在空白的一页上,用力写下五个字:“我不是帮凶。”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着雨水灌入破庙。
一本被雨水打得湿透的册子,“啪”的一声,被吹到了她的脚边。
是《傀儡谱》。
书页被风吹开,恰好停在一页。
上面用血红的朱砂写着四个大字——“赎罪之法”。
法门之后,更有一行小字注解:需以亲族血脉为引,破契反噬,可断万法根基。
崔小棠盯着那行字,抱着水晶颅骨的手,指节寸寸发白。
藏书阁,顶层。
谢扶光站在金匮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由无数文字汇聚而成的金色梭子。
她毫不犹豫,挥动金梭,狠狠划过《皇统志》厚重的封面。
“轰——”
整本被历代帝王视为神物的史书,竟无火自燃,腾起熊熊烈焰。
火光映着她半透明的脸,她在那燃烧的文字中,看到了自己被篡改的一生。
织魂一族,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逆术邪宗”。
她母亲的名字被彻底抹去,查无此人。
而她最心爱的傀儡阿菱,则被冠以“首恶傀儡”的污名,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
“你们烧我的肉身,删我的名字,毁我的清白……”她闭上眼,轻声低语,像是在对那些火焰说话,“可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一朵纸莲花的模样……我就不会真正死去。”
话音刚落,窗外一道金光破空而来!
是萧无咎!
他竟直接跃上了藏书阁的屋脊,手中铜镜高举,镜面迸发出璀璨的金芒,直指阁楼!
金光穿透窗棂,笼罩住谢扶光那由墨迹构成的身影。
两人隔着一扇窗,遥遥对视。
他的唇形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谢扶光读懂了。
他说的是:“我来接你回家。”
就在这一刻,谁也没有注意到,随着《皇统志》的燃烧,随着萧无咎镜光与谢扶光书魂的交汇,整座巍峨皇宫的地基深处,那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极其沉闷、却又无比清晰的……
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