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风起,江南雨落。
第一处红点,指向了烟雨朦胧的苏州。
此地有一“染魂坊”,曾是织魂一族在外的制丝分支,如今,是一家远近闻名的绣鞋工坊。
阿菱扮作前来采买的富家商妇,一身绫罗,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清冷。
她踏入工坊时,数十名年轻女工正埋首于绷架前,飞针走线。
一切看似寻常,唯有那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阿菱目光一扫,落在了女工们的脚踝上。
每个人的脚踝,都扣着一只精致的黄铜环,上面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像是某种别致的脚饰。
可她们行走时,铜环与地面拖曳出的,却是镣铐的沉重。
入夜,工坊里安静得可怕,白日里的喧闹仿佛被黑暗吞噬,只剩下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从女工们聚居的后院传来,如泣如诉。
阿菱如鬼魅般潜入坊主存放珍品的绣房。
这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排排悬挂的灯笼。
人皮灯笼。
每一盏,都用一张完整的少女背皮绷成,皮质细腻,透着死寂的白。
灯笼内,并非烛火,而是一具寸许高的微缩傀儡,眉目宛然,正对着虚空。
这些傀儡,是监视四方的“眼”。
阿菱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乌黑的长针,是谢扶光留下的“断梦针”。
此针不伤活人,专刺魂忆。
她指尖一捻,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其中一盏灯笼的灯芯——那具微缩傀儡的心口。
次日,坊主正向一位豪客炫耀他新得的绣品,墙上那盏被动过手脚的灯笼,毫无征兆地自行燃起幽幽的绿火。
火光投射在白墙上,映出的不是烛影,而是一段尘封的画面。
画面里,年轻了二十岁的孙怀恩一身锦袍,立于地窖之中。
他指着一个被捆绑的织魂少女,对身旁的坊主笑道:“这张皮最嫩,剥下来,做成魂灯,能替咱家看守江南十年。一张皮,换十年耳目,划算。”
话音未落,画面中惨叫乍起。
满堂豪客,骇然色变!
同一时间,扬州最负盛名的“春风渡”茶楼里,座无虚席。
盲眼说书人柳三更正讲到《傀儡奇谭》的最新一回:“……那谢氏孤女,于午门焚香,以身为引,唤万鬼开言……”
他话音刚落,茶楼之内,空气中竟凭空浮现出无数游离的金色丝线,如尘埃般在光束中浮沉。
满场哗然!
二楼雅间的珠帘后,扬州瘦马坊的主母陈九娘脸色一变,立刻遣人将柳三更请入后堂。
“先生说书辛苦,喝杯酒,压压惊。”陈九娘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水酒。
柳三更枯瘦的手指搭在桌沿,并不端杯,只从怀中摸出一支斑驳的竹笛,凑到唇边。
不成调的半支残曲呜咽而出,笛声凄厉,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哭嚎。
一滴,两滴,殷红的血珠,竟从笛孔中缓缓渗出。
陈九娘脸上的媚笑瞬间凝固:“你……你还活着?”
“你们烧了三百卷血写的口供,却忘了,还有人的耳朵,是用来记事的。”柳三更放下竹笛,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是织魂“听脉者”最后的传人,能以声波录魂。
二十年前灭门那一夜,他藏身太常寺的房梁之上,亲耳听见了孙怀恩与地方官吏如何串通,罗织罪名,构陷全族。
今夜,一道纤细的身影已悄然立于他身后。
是阿菱。
柳三更将那支渗血的竹笛递向身后,声音嘶哑:“京城惊雷,唤醒了我们这些装死的。这里面……是他们所有的声音。”
话音落,他身体一软,溘然长逝。
整个人竟化作一缕极淡的金烟,穿透屋顶,径直朝着京城“默碑”的方向飞去。
几乎是同时,远在辽东的军营,被铁蹄踏破了宁静。
北疆巡检使副官韩昭一身戎装,手持密令,率亲兵突袭中军大帐,目标是那面传说中能镇压敌军亡魂的“镇魂旗”。
可大帐之内,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旗帜早已不知所踪。
“将军,撤吧,怕是走漏了风声。”副将低声道。
韩昭正欲下令,一名看守营帐的老兵忽然颤抖着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块浆洗得发白的破布:“将军……昨夜旗杆不知为何自己断了,我收拾的时候,在断口里……发现了这个。”
韩昭展开破布,瞳孔猛地一缩。
布上,是半幅早已褪色的织魂族徽!
“挖!”韩昭一字千金,“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半个时辰后,士兵果真在旗杆基座之下,挖出一个巨大的陶罐。
罐中没有金银,只有百余枚锈迹斑斑的舌钉,每一枚都冰冷刺骨,上面用细如牛毛的刻针,各刻着一个字。
韩昭按军中密码的顺序将舌钉排列,最终拼出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北地有井,埋骨三层,钥匙在哑奴颈链。”
陇西,黄沙漫天的荒村。
阿菱循着韩昭传来的线索,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哑奴”。
竟是个瘦弱的女孩,正是织魂医者之女,沈知悔。
她自幼被割去舌头,锁在这间破屋里,沦为药奴,每日被迫为各路权贵配制一种名为“忘忧散”的秘药。
阿菱没有多言,只并指如剑,将一缕金丝渡入沈知悔眉心,尝试唤醒她被药物尘封的神识。
沈知悔浑身剧烈一颤,眼中爆发出惊人的恨意,她猛地挣扎起来,用手指着脚下的地窖。
两人潜入地窖,一股浓烈的药渣味混合着腐臭扑面而来。
密室里堆满了废弃的药渣,仔细看去,里面竟混杂着大量的人类指甲与细碎的骨片。
更骇人的是,地窖最深处的墙壁上,竟挂着一幅用不知名皮料绘制的完整地图!
地图之上,清晰地标注着十三个闪着红点的位置,正是谢承光影地图上的那十三处“魂灯”!
而所有红点的中心,被圈出的那一点,赫然指向皇宫——钦天监!
风声鹤唳,扬州瘦马坊内,陈九娘终于察觉到大势已去,她疯了般将坊中所有记录着交易秘密的底账投入火盆。
火光升腾的刹那,异变陡生!
后院囚禁的数十名瘦马,仿佛听到了某种号令,竟集体发难。
她们没有逃跑,而是用藏于发髻中的碎瓷片,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如注,溅射在四周的墙壁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看似普通的白墙,在被鲜血浸染后,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
丝线与血迹共鸣,交织成一份血淋淋的名单——全是当年被卖往各地的织魂旁支少女的名字与去处!
“你以为烧了纸,就能灭口?”
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阿菱破门而入,冷冷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陈九娘,“她们的痛,早就被你一针一线,织进了这楼里的每一寸皮肉里。”
说罢,她取出一张纸,正是沈知悔绘制的那份地图的副本,随手投入火中。
“轰”的一声,火盆中的火焰猛地窜起数丈之高,竟化作十三道肉眼可见的赤色光柱,冲破屋顶,直入云霄,仿佛为天下冤魂点亮的引路灯。
夜色深沉,京郊,织魂一族祠堂废墟之上。
傀儡谢承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在阿菱面前。
它摊开手掌,掌心托着一面古朴的青铜罗盘。
“‘归脉仪’,”谢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姐姐留下的,能感应千里之内,织魂血脉的残息。”
它顿了顿,继续道:“十三盏魂灯虽亮,却未曾燃尽。这说明,还有活口。”
阿菱接过罗盘,冰冷的金属上传来一丝微弱的震动。
她低头看去,罗盘上的指针疯狂转动,最终颤抖着,死死指向东南方向。
那是无垠大海。
在那个方向的尽头,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阿菱的脑海中,猛然闪过谢扶光离开前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的终局,不在宫里,在海的那一边。”
夜风拂过,带起水边的一片涟漪。
一只小小的纸折莲花,不知从何处漂来,轻轻碰了碰她脚下的礁石。
阿菱俯身拾起,展开湿漉漉的花瓣。
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娟秀的小字:
等我。
她握紧了手中的归脉仪,罗盘的指针依旧固执地指向那片黑暗的汪洋。
阿菱抬起头,望向深不见底的夜幕,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好,”她低声说,“我替你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