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由万千魂魄意志凝结而成的金色法锁,仿佛一双俯瞰人间的冷漠眼睛,静静旋转着。
它在等待一个答案。
阿菱眼中的滔天恨意与血色,在一瞬间尽数褪去,沉淀为一种比地底寒铁更冷、更硬的清明。
她手中的量魂尺金光内敛,千万道杀气腾腾的魂丝如退潮般,悄无声息地缩回尺身。
对面,形容枯槁的沈知悔缓缓睁开眼。
他等来的不是魂飞魄散的解脱,而是一片死寂。
他看见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女孩,收起了足以将他挫骨扬灰的武器。
“为什么?”他沙哑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错愕。
阿菱没有回答。
她只是转身,一步步走向来时的黑暗通道。
在身影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前一刻,她冰冷的声音才顺着地底的阴风飘了回来。
“你不是我族的仇人。”
“你是‘织律’的第一个被告。”
地宫出口,韩昭一身戎装,按刀而立。
她身后的亲信皆屏息凝神,气氛肃杀。
当看到阿菱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地走出来时,韩昭那张惯于发号施令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她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阿菱没有看任何人。
她走到矿场中央的空地上,将那柄古朴的量魂尺,毫无征兆地、狠狠插入脚下冻土。
入地三寸。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自地底深处响起。
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纹路,以量魂尺为中心,如蛛网般瞬间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那金纹并非浮于地表,而是在地底穿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径直朝着京城的方向延伸。
她在用自己织魂一脉最精纯的血脉之力,激活传说中的“跨域定罪链”!
这不再是私人恩怨,而是以一族之名,向天地法理递上的第一份诉状。
同一时刻,远在京城的安魂院。
陈九渊正佝偻着身子,清扫着院中的落叶。
他如今疯癫之症时好时坏,清醒时便自请为杂役,似乎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让他忘却那份噬骨的罪孽。
忽然,他指尖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他茫然低头,只见手中扫帚的竹篾上,竟无端渗出了一滴黏稠的、墨汁般的黑血。
那滴黑血在他眼前晃动,渐渐映出一幕幻象——二十年前,刑部昏暗的案牍库里,年轻的自己在那份构陷织魂族的伪造文书上,颤抖着加盖了刑部主簿的印信。
当时,一滴紧张的墨,也曾这样落在纸上。
“啊——!”
陈九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扔掉扫帚,浑身筛糠般战栗起来。
他猛地跪倒在地,冲着院中那座巨大的验心铜炉,一下又一下地用力叩首,额头很快便磕得鲜血淋漓。
“我签过名……我也签过名!”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吼,“我也该上台!我也该上台啊!”
次日清晨,神志不清的陈九渊竟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验心台。
他在冰冷的铜炉前跪下,对着炉中早已熄灭的灰烬,喃喃自述着当年的罪行。
就在他吐出“构陷谢氏”四个字时,炉中死灰,无风自燃!
一捧灰烬缓缓浮起,在空中凝结成一枚残破的锁链碎片,竟与高悬于京城上空的金色法锁虚影,发出了同频率的震颤。
全程目睹这一幕的柳青禾,神色肃然。
她悄然走到训诫石旁,提笔记下新的发现:凡身负织魂族血案者,无论身在何处,皆受地脉感应,织律可唤其罪,亦可醒其良知。
是夜,幽诉司。
裴照顶着被“闭门思过”的压力,调阅了三十年前所有关于东厂的绝密卷宗。
烛火下,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沈知悔执掌东厂期间,手段酷烈,为皇室清除过数起足以动摇国本的秘案,手上血债累累,却从未私贪一文,也从未构陷过任何一个忠良。
他更像是一把没有感情、只听从主人指令的刀。
更诡异的是,他所有血腥行动的背后,都有一道皇帝密诏背书。
唯独剿灭织魂一族那次,诏书缺失。
裴照的心沉了下去。
他连夜召来韩昭密谈,声音压得极低:“他不是主谋,只怕是一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可如果深挖下去,当年朝堂上那些如今的肱骨重臣,怕是有半数都脱不了干系。一旦真相大白,朝局必将大乱。”
韩昭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冷硬,带着北疆的霜雪气息。
“那就让‘律’自己挖出来。”
地底矿场,阿菱在囚禁沈知悔的密室外,设下了一座“静言阵”。
她盘坐于阵眼,将那截属于母亲的焦黑指骨置于膝上,七日七夜,不言不语,不动不食。
到了第八夜,子时。
地宫深处,忽然传来阵阵呜咽之声。
无数淡薄如烟的冤魂残念,竟从坚硬的岩壁中缓缓渗出,如百川归海般,尽数缠绕向那面早已碎裂的铜镜。
镜片在魂力滋养下,竟奇迹般地开始重聚。
当镜面恢复光滑的瞬间,一幕血色的回忆浮现其上——
织魂族覆灭的最后一夜。
祠堂火光冲天,一名身着紫袍、面容阴柔的老宦官,手持一卷空白圣旨,站在沈知悔面前。
“督主,”老宦官的声音尖细刺耳,“要么你盖印,要么明日,东厂便是下一个谢家。圣上……想看的是结果。”
画面中,沈知悔握着东厂大印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最终,他闭上眼,重重落印。
镜头最后定格,是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无声的泪。
三日后,柳青禾组织了第一批通过考核的“验心师”,前来矿场观摩这场史无前例的审判。
一名年轻弟子看着阵法中被金色锁链捆缚的沈知悔,忍不住低声质疑:“执事,若幕后真凶另有其人,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地审判一个‘帮凶’,是否也是一种不公?”
柳青禾没有直接回答。
她带着众人,走到阵眼旁一块不起眼的石碑前,轻声道:“这是七姐……谢扶光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缕控魂丝。你们开启灵觉,触摸它。”
众人依言照做。
当指尖触碰到冰冷石碑的瞬间,一幕幻象轰然炸开在所有人脑海中。
那是火烧连营的谢氏祠堂前,一身红衣的谢扶光,在冲天的火光里,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妹妹可能逃离的方向。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句话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查下去,别停。”
所有验心师瞬间肃然,齐齐朝着石碑跪了下去。
阿菱终于重返地底,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织律的第一份判决。
“被告沈知悔,启动‘织律问心录’。”
“即刻起,封入特制魂笼,置于验心台地脉之下七层。每日子时,受地脉审问,回溯其一生罪业。若三年内,加身金锁不裂,视为赎罪完成,可入轮回。若中途心生恶念或妄图逃脱,金丝穿心,魂飞魄散。”
她看着面如死灰的沈知悔,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七姐杀人,是因为那时没人敢动。我们现在敢动了,就不必再杀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当晚,京城上空的验心台主脉骤然大放光明,光芒甚至盖过了月色。
那道巨大的金色法锁虚影,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转动,最终将审视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北方——那座废弃矿场的方向。
天地睁眼,万鬼噤声。
一场前所未有的审判,即将开始。
沈知悔被封入魂笼的第一个时辰,安然无恙。
第二个时辰,风平浪静。
直到第七日,子时正。
那缠绕在他身上的金色锁链,第一次,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