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一层薄薄的冷雾笼罩着京城。
谢家废宅外的碑林,却已是人头攒动,寂静无声。
往日里只有寒风与野狗经过的乱葬岗,今日竟排起了长龙。
来的都是些寻常百姓,他们手里没有香烛元宝,只紧紧攥着一张张写满了血泪冤情的泛黄状纸。
可那通往碑林的入口,却被一尊半人高的无面傀儡拦住了去路。
傀儡通体由不知名的黑木雕成,五官处一片光滑,只在身前,用双手捧着一只硕大的黄铜盆。
洗心堂记录官韩昭,如今已是这“幽诉司”的代主理。
她一身素衣,立于石阶之上,清冷的声音穿透晨雾,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碑林不烧香,只验心。欲诉冤者,需割指尖血,滴入这验心盆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期待、或犹疑的脸。
“若真心含冤,心血赤诚,傀儡自会开眼,引你入内申诉。若挟私报复,诬告良善,心血入盆即化黑雾,你的罪行,亦会当场显现于众!”
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以血验心?这闻所未闻的规矩,比官府的刑具更让人心头发寒。
队伍最前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颤抖了许久,他看了一眼手中状告乡绅强占他家田地的状纸,一咬牙,掏出怀里的小刀,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
殷红的血珠,滴答一声,落入铜盆。
盆中清水没有丝毫变化。
众人屏息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老汉以为自己也被判为“心不诚”而面如死灰时,那铜盆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一道微弱的金光自盆底亮起,顺着傀儡的手臂,一路蔓延至它光滑的脸部。
“咔哒。”
一声轻响,那无面傀儡的左眼位置,竟然裂开一道缝隙,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眼珠缓缓转动,空洞地注视着老汉。
而后,它捧着铜盆的身体,僵硬地向旁边挪开一步,让出了通路。
“神……神迹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对着那尊诡异的傀儡和石阶上的韩昭,重重叩首。
敬畏,源于未知,也源于绝对的公平。
同一时刻,深宫大内。
乾清宫里终日焚着安神香,香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却依然驱不散皇帝眉宇间的颓败之气。
自从那日在谢家废宅惊天一跪后,他就彻底垮了。
太医院院使每日请脉,都只敢说一句“心脉逆损,龙体需静养”,实则谁都清楚,皇帝的魂魄,在那一日受到了剧烈的震荡,已有了离体之兆。
一名内侍总管轻手轻脚地进来,跪在三步之外,低声奏报:“陛下,城北碑林……今日开了,设验心盆,以血断案。半日之内,已受理三十七桩沉冤旧案,京兆府衙门前,都快被百姓的唾沫给淹了。”
皇帝原本浑浊的双眼猛地亮起,闪过一丝暴戾的怒意:“她竟敢代天行罚?!”
可这怒火只燃烧了一瞬,便迅速熄灭。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龙椅上,喃喃自语:“可……可那掌印是真的……朕夜夜梦见,无数的手……托着朕的龙椅……”
恐惧,比愤怒更真实。
他颤抖着手,抓起御案上的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密旨上,写下了一行字。
笔迹扭曲,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他将密旨卷起,塞入一个巴掌大的黑漆木匣,用火漆封死,交予那内侍总管。
“即刻,送去东宫。”
城南,一间不起眼的旧绣坊内。
谢扶光摊开一本泛黄的古籍,正是盲眼老绣娘苏十三献上的《织魂残谱》。
她指尖拂过其中一页,上面用朱砂小字,写着三个字——“继命丝”。
她面前的木案上,静静躺着那具新塑的傀儡少女。
谢扶光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对准自己的心口,毫不犹豫地刺入一分。
一滴殷红剔透,宛如宝石的心头血,被她以灵力逼出,悬于针尖。
她引着这滴血,沿着傀儡身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脉络纹路,缓缓注入。
躲在门帘后偷看的赵小满,吓得捂住了嘴。
他清楚地看见,随着那滴血的融入,傀儡少女光洁的胸口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个与谢扶光心口处一模一样的胎记——一朵半开的墨色莲花。
“此乃‘影契’之术。”苏十三幽幽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以血为约,以痛为凭。从此,它便是你的影子,你的替身。它活一日,你便少一日寿元。”
“我本就不打算活太久。”谢扶光拔出银针,语气冷得像冰,“仇报了,这世间便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黄昏,御河桥头。
萧无咎一身常服,凭栏远眺。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楼宇,落在远处城北碑林上空,那几盏盘旋不灭的引魂灯上。
裴照从他身后走近,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密报。东宫昨夜接到一个黑漆匣,今晨便有一队快马自东华门而出,一路向北,看方向,是往北境去了。”
北境?
萧无咎的眸光深了深。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说,她是想毁了这朝堂,还是……想救它?”
裴照沉默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殿下,属下以为,谢姑娘不要江山,但她要公道。而有时候,公道,比江山更难见容于这世道。”
萧无咎闻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决绝。
“说得对。那就让她把刀架在所有人的脖子上——”他转过身,迎着落日余晖,眸光锐利如刀,“包括我。”
午时三刻,日头最烈之时。
碑林外,一声尖利的哭喊划破了沉闷的秩序。
一名身穿绫罗的贵妇,不顾阻拦,疯了似的往里冲,哭喊着她丈夫被仇家冤杀,官府却草草结案。
韩昭命人拦住她:“夫人,请按规矩,滴血验心。”
“我乃朝廷诰命,岂能与这群贱民一般自残身体!”那贵妇指着韩昭的鼻子怒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判断我的真心?!滚开!”
话音未落,那尊一直安静的无面傀儡,手中的铜盆骤然沸腾!
盆中清水“咕嘟咕嘟”冒着泡,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下一瞬,傀儡的双目位置,同时裂开,两道刺目的金光爆射而出!
它捧着铜盆的双手猛地一翻——
“哗啦!”
一捧沸水般的液体被泼洒在半空中,却并未落下,而是凝成了一片血色的光影。
光影之中,赫然是这贵妇深夜在一碗汤药里下毒,而后亲手用匕首刺入丈夫胸膛,再伪造成仇杀现场的景象!
“啊——!”
围观的百姓吓得连连后退,惊恐地看着那妇人。
“拿下,送幽诉司严审!”韩昭冷声下令。
那贵妇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她望着那尊重新恢复无面状态的傀儡,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鬼神,崩溃地嘶吼起来:“不!不是我的错!是郑御史!是郑御史许我三万两白银,让我来搅乱碑林的规矩!他说只要闹大了,陛下就会收回成命,重查旧案!”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郑御史?那个前几日还以绝嗣为代价,逼君主认罪的铁骨忠臣?
夜深了。
谢扶光独自坐在绣坊的屋顶,那尊雕刻着她母亲容貌的主傀,安静地立在她肩畔,像一位沉默的守护神。
她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忽然,她抬起手,食指轻轻一扯。
一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在她指尖绷紧。
百米之外的阴暗巷角,一只伪装成檐角走兽的木制傀儡,头颅“砰”的一声,应声爆裂,化作一地木屑。
她收回手,声音在夜风中轻得像一声叹息。
“想用这些被欲望熏心的贪官污吏,来败坏我的规矩?”
“陛下,您还是不懂。”
她冷冷道:“真心最怕的不是谎言,而是被当成可以随意买卖和利用的工具。”
远处,皇城的钟楼敲响了三更。
她站起身,转身走入屋脊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而在城北碑林的最深处,那间新立的幽诉堂内,那尊以她心头血为引、与她性命相连的傀儡少女,在一片黑暗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它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比夜色更浓的死寂。
仿佛在等待着,下一批即将到来的,更复杂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