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丝织就的巨网在她面前贪婪张开,带着对织魂一族血脉最原始的渴望。
谢扶光却笑了,那笑意极淡,像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
她没有躲。
下一秒,她并指成刀,没有丝毫犹豫地划过另一只手的十指。
血珠争先恐后地滚落,却没有一滴落在地上,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精准地洒向阵眼中心那截属于她父亲的焦黑脊骨。
“滋啦——”
仿佛滚油泼上寒冰,青铜阵眼瞬间爆发出刺耳的悲鸣。
以血为引,以身为阵,这是织魂禁术——逆织阵。
不是为了封印,而是为了夺取!
她从怀中取出那只名为“阿织”的童年木偶,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木偶光洁的背上飞快刻下七十二个微小的坐标点。
正是那七十二口怨气冲天的古井。
“阿织,”她低声下令,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召井中亡魂。”
木偶的眼珠空洞地转了一下。
刹那间,整个京城地动山摇!
城东米铺旁的老井,城西妓院后的废井,城南菜市口的枯井……七十二口古井在同一时刻,猛地喷涌出通天的黑色水柱!
那不是水,是积攒了二十年的怨毒与魂魄的混合体!
七十二道怨灵如被惊醒的孽龙,发出无声的咆哮,撕裂夜幕,从京城各处冲天而起,化作七十二道黑色流光,尽数朝着慈恩寺的方向汇聚而来!
轰隆!
银丝交织的巨网,竟硬生生将整座佛堂的地基从地底剥离,悬空托起。
佛堂之下,一个由无数怨魂构成的漆黑漩涡,正在疯狂旋转。
禅房内,檀香袅袅。
年迈的太后靠在软榻上,听着远处传来的地动山摇,脸上不见一丝惊慌,反而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微笑。
她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腕上那串佛珠,每一颗都莹润如玉,泛着森森的白。
那是用织魂族人的牙齿,一颗颗打磨而成的。
“好孩子,终于肯来了。”她轻声自语,“只要你踏入这佛堂,哀家就能把你炼成最完美的‘永生傀’,哀家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
话音刚落,禅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住持智元和尚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
“娘娘!不好了!那七十二口井里的亡魂……反噬了!守寺的僧人,已经死了十七个了!”
太后眼皮都未抬一下,甚至愉悦地弯起了嘴角:“正好。”
“让他们,替哀家试一试我这好孩子的本事。”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穿过混乱的寺院,直奔佛堂地下的阵法而来。
“谢姑娘!”来人是钦天监少监陈砚舟,他脸色煞白,手中死死攥着一卷泛黄的残页,“找到了!《天官录》的残页!”
他将残页展开,指着上面一行几乎被血污覆盖的小字,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破阵之法不在毁鼎,而在‘归名’!必须让所有被夺走姓名、抹去存在的冤魂,重归本主!否则阵法反噬,必将殃及城中所有无辜百姓!”
归名?
谢扶光看着那根被当做阵眼的父亲脊骨,看着周围盘旋的无数族人怨魂,他们连完整的尸身都没有,更遑论姓名。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嗤啦一声,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襟。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白色的布料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谢扶光。
她将这块布,轻轻贴在了阵眼之上,贴在了那根属于她父亲的遗骨上。
“那就从我开始。”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决绝到极致的平静。
“今日,我不做傀儡师。”
“我做引魂幡。”
“说得好!”
一声厉喝自远处传来,义庄的守尸人林九娘竟带着三百具身着缟素的尸体,出现在了佛堂之外。
那些尸体行动整齐划一,没有半点僵硬,分明已全被炼成了傀儡。
他们在外圈列阵,每一具尸体的胸前,都摆着一盏幽幽的魂灯。
林九娘站在阵前,猛地摇动手中的骨铃,铃声凄厉,仿佛能刺穿魂魄。
“你们生前无名,死后不得安宁!”她对着那三百具尸傀厉声嘶吼,“今有一人,愿为你们讨还血债!若还恨!若还不甘!就跟着她走!”
话音落,三百盏魂灯,呼的一声,齐齐燃起冲天血焰!
那火焰汇聚成一条血河,浩浩荡荡地注入了谢扶光布下的逆织大阵之中!
阵法边缘,萧无咎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
那根连接着他和谢扶光性命的银丝,正疯狂地从他心口抽取着生命力。
他看着那个站在阵法中心,甘愿化身为引魂幡的决绝背影,眼中没有半分阻止的意图。
他只是悄然抬手,用袖口遮掩,指尖燃起一簇微不可见的金色火焰,轻轻割断了那根与他相连的银心。
紧接着,他以自己的命格为引,将那根断掉的银丝,重新注入了谢扶光与她万千傀儡的契约之中。
你说过,我要的价码,是你的命。
你说过,代价是永不入轮回。
萧无咎的嘴角,逸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血痕,却带着一抹释然的笑。
那我便陪你一起,跳出这盘棋。
佛堂之内,谢扶光踏入其中。
太后端坐于蒲团之上,冷笑着看着她:“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赢了哀家?我吃了你们谢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魂,早就成了半个织魂人!”
说罢,她猛地扯下发髻。
满头银发之下,她的头顶之上,竟也长出了无数根细密的银丝,与谢扶光如出一辙!
然而,谢扶光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你说得对。”她轻启朱唇,“但你忘了一件事——”
“织魂之术,从来都不是靠血脉传承。”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木偶阿织。
下一刻,那木偶的眼中迸发出两道刺目的光芒,一个稚嫩的童音,混合着一个清丽婉转的女声,响彻整个地底空间:
“姐姐,妈妈说,真正的傀儡术,是让死人,说出真相。”
那清丽的女声,正是谢扶光母亲的残魂!
“贞元十八年三月初七,时任皇后苏氏,联合时任国师智元,以‘谋逆’之名,诬陷织魂一族满门!”
“实则,是为了窃取我族守护的‘镇国鼎核’,为她自己炼制‘长生命种’!”
“主谋者——萧氏沈氏,即当今太后!”
话音落下的瞬间,太后腕上的牙齿佛珠,寸寸断裂!
她体内的七十二道被强行吞噬的冤魂,仿佛听到了集结的号角,齐声发出凄厉的哀嚎,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耳、口、鼻之中疯狂钻出!
“不!不——!”
太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轰然倒地。
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如同干裂的土地般寸寸龟裂,龟裂的缝隙之下,显露出的,竟是一副由无数张痛苦人脸拼凑而成的、真正的丑恶面容。
谢扶光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残破的断伞。
她缓缓举起断伞,对准了太后蠕动着无数人脸的心口。
“这一单,我不收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滩烂肉,声音冰冷,“我收命。”
话音未落,远处的天际之上,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赤金锁链,穿透层层怨气,自九天缓缓垂落,无声无息地,轻轻缠上了她的手腕。
仿佛在说:
你终于,不再是一个人的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