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祠之上,那道贯穿天地的赤金锁链震得方圆百里阴魂寸寸溃散,连风都带上了灼烧的意味。
谢扶光跪在崩裂的祭坛中央,胸口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里,残余的半颗银心发出微弱却不屈的光。
她指尖颤抖,死死扣住一枚刚刚用血画成的契约符印,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一字一字,像是用灵魂在研磨。
“我,谢扶光,以心为契,以血为线……”
她每念一字,胸口伤处便有无数纤细的银丝疯长而出,如拥有生命的藤蔓,瞬间缠绕住祠堂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块砖石。
“此命不归幽冥,此魂不入轮回——”
她猛然抬头,一双银瞳亮得骇人,死死盯着萧无咎胸口那片正在与他血肉融合的银光。
“他若坠,我便拖着三界同沉!”
话音落下的瞬间,银丝绷紧,竟发出金属崩裂般的锐响。
那些本该被天道之力扯入虚无的、萧无咎的残魂碎片,竟被这些银丝硬生生从归途的边缘,一寸寸、一丝丝地拽了回来!
祠外,暴雨倾盆。
陈砚舟发疯般冲到门口,手中那面跟随他二十年的玄铁星盘“咔嚓”一声,蛛网般的裂痕瞬间布满盘面,指针熔化成一滩铁水。
他怀中揣着的《天官录》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用朱砂写就的四个大字——“逆命者诛”,竟如同活物般,缓缓渗出浓稠的血滴!
血滴落在泥水里,发出一阵“滋滋”的腐蚀声。
陈砚舟顾不上这些,他骇然抬头,望着那道贯穿雨幕、直抵星河的赤金锁链,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这不是续命,这是夺命!”
他死死攥住拳,指甲深陷掌心。
“她竟然用了织魂一族传说中的‘共生禁术’,把两个人的命格,强行织成了一张永不分离的网!”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早已吓傻的随从低喝:“速报钦天监主!就说……就说织魂遗孤现世,帝星复燃,天下将乱!”
祠堂的另一侧,林九娘蹲在那口“换命椁”旁,冰冷的手指抚过棺身上繁复的逆转契纹。
那些本该吞噬施术者真名、泛着血光的符文,此刻竟在寸寸崩解消散,仿佛被一种更霸道、更不讲道理的力量彻底碾碎。
“这口棺材,是用来‘换’的。”她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可她没交出名字,反而……献出了心。”
她抬头,看向祭坛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眼神复杂。
“傻子,你以为这样天道就允你不死了?你这是亲手把自己从轮回的册子上划掉,成了阴阳两界都找不到的孤魂。”
她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用指骨串成的骨铃,轻轻摇了三下。
叮铃……叮铃……叮铃……
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地层。
下一秒,祠堂外的乱葬岗,那片埋葬了三百具无名尸的义庄地下,传来无数指甲抓挠泥土的声音。
三百具冰冷的尸体,在同一时刻,猛然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旧祠的方向。
瓢泼大雨中,裴照终于撑不住,重重倒在祠外的泥泞里。
他七窍渗出的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怀里,那块他用命从皇陵换来的“替命俑阵图”石板,正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温。
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他却恍惚听见耳边响起一阵古怪的稚童哼唱:
“三更灯,照白骨,谁家郎君代人苦?”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一个枯瘦的身影拄着拐杖,无声无息地站在风雨里,正是那个守着村口老槐树的古怪老人。
老槐满是褶皱的手递来一只黑漆漆的陶碗,里面盛着不知名的浓稠黑汤。
“喝下去,”老槐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枯,“还能走两步。”
裴照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风声:“她……值得吗?”
老槐面无表情地看着祠堂里那抹银光,眼神漠然得像一块石头:“二十年前,她娘死在我面前,托我护她十年周全。”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还差三个月。”
祠内。
萧无咎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有些模糊,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正与远处那个女人的心跳同频共振。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他灵魂深处烙下一个滚烫的印记。
他挣扎着抬起手,想去碰一碰她那张比雨水还冰冷的脸。
可指尖刚要触及,一根从她伤口蔓延出的银丝便“噗”的一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手掌,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不痛,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着她,忽然苦笑起来:“你从来都学不会说心疼,可偏偏要用这种……连魂飞魄散都嫌奢侈的招数。”
也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知到体内那股蛮横的契约之力——那根本不是单纯的续命,而是谢扶光将自己的“存在”,连同她的喜怒哀乐、她的血海深仇,一并编织进了他的命运里。
他活,她便在。他死,她亦散。
从此,他不再是萧无咎。
他成了她执念的容器。
“你……”萧无咎的声音艰涩无比,“你把我的命,变成了你的执念?”
听到他的声音,谢扶光紧绷的身体终于晃了一下,那双银瞳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她终是力竭,朝着地面软软倒下。
可在彻底昏厥前的最后一秒,她猛地咬破舌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一口心头血喷向了自己掌心。
那里躺着一只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木偶——那是她幼时亲手雕刻的第一个傀儡,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裙子,模样就是儿时的她自己。
血雾弥漫中,那只木偶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睛,骤然亮起两点猩红的光。
它发出一阵稚嫩又诡异的童声,直接在谢扶光的脑海中响起:
“姐姐,你要报仇吗?”
刹那间,远在京城的地底深处,七十二口用以镇压前朝怨气的封印古井,井壁上同时浮现出织魂一族血红色的凤凰图腾,井水翻涌如沸!
而在皇城最深处,一座被尘封了整整二十年的青铜鼎,鼎身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滴浓黑的血,缓缓渗了出来。
谢扶光的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好吵。
到处都是哭喊声、厮杀声。
还有……焚烧皮肉的焦臭和冲天的火光。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躲在水缸里瑟瑟发抖的孩童。
她站在火海中央,冷眼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被刀剑贯穿。
黑暗的最深处,有一双手,正拼尽全力,将她推向一个不知通往何方的幽暗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