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非得拜师不可，那自然是拜在结丹期前辈的门下最好了。而那位杨道清前辈，传闻中曾在北冥血渊斩杀过一头千年尸王，炼其骨为剑，饮其血入丹，虽性情孤僻，却手段通天——听上去，倒真是个值得依附的靠山。
天蝉老人立于沙丘之巅，枯瘦的手掌缓缓抬起，指尖划过虚空，一道幽青色的符文自他掌心炸裂，如同蛇信般撕裂空气。刹那间，风沙骤停，天地为之一静。紧接着，一声低沉如远古鲸鸣的嘶吼自地底传来，黄沙翻涌如沸水，一叶通体漆黑、形似棺椁的舟影缓缓破土而出——那便是云梦舟。
舟身长达十丈，通体由不知名的黑木雕成，表面布满扭曲的符文，像是无数挣扎的人脸被封印其中，隐隐发出无声的哀嚎。舟首立着一尊石雕女鬼，双目空洞，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仿佛随时会睁开眼来。整艘船弥漫着一股腐朽与香火交织的气息，令人脊背发寒。
“走吧。”天蝉老人声音沙哑，袖袍一挥，云梦舟腾空而起，悬于半空，舟底竟无影子，仿佛不属于这片天地。
“等一下，我也要去。”夹竹桃巧笑倩兮地走来，裙裾轻摆，香气扑鼻。她眉目如画，唇红得像是刚饮过人血，一双眼眸流转间，竟泛着淡淡的猩红。
姬吉大心头一跳，终于明白什么叫“麻烦上身”。
他早该察觉的——这女人走路没有声音，影子比常人淡了一层，而且……她的笑声，总比她开口晚半拍。
果然，风月队长眉头紧皱，低声道：“天蝉道友，看在家师赵公明前辈的薄面上，就捎带这位小师妹一程吧。”
天蝉老人冷哼一声：“赵公明？那老东西当年为求长生，把自己亲女儿炼成了阴傀，如今你带来的这‘小师妹’，怕也不是活人了吧？”
风月队长脸色微变，却未否认，只道：“她如今已归宗门管束，绝不会再闹出人命。”
“哼。”天蝉老人眯起浑浊的眼，“行，上船可以。但若她敢动一丝邪念，沾一滴阳气，我立刻将她打入舟底的‘噬魂舱’，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云梦舟底部忽然传来一阵“咯咯”的咀嚼声，像是有无数牙齿在啃食骨头。
夹竹桃却毫不在意，轻盈跃上甲板，裙角飘动间，竟有一缕黑气悄然渗入甲板缝隙，随即消失不见。
“还有我呢，姬吉大老友，你好吗？”赵亮忽然从阴影中蹦出，朝姬吉大眨了眨眼。他笑得灿烂，可那双眼睛……却不像活人该有的颜色——瞳孔深处，浮着一层淡淡的尸斑。
“好好好，两位结丹期前辈的后人我都得罪不起，全部都上来吧。”天蝉老人苦笑着，转身走入船舱，身影没入黑暗的刹那，他的后颈竟缓缓裂开一道缝，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珠从中睁开，冷冷扫视了一圈众人。
姬吉大强忍不适，跟着赵亮跃上云梦舟。舟体竟如活物般微微颤动，仿佛在吞咽什么。他紧挨着赵亮坐下，却发现身下的藤椅触感异常——那不是藤条，而是某种干枯的人发编织而成，还带着淡淡的腐味。
云梦舟再次变大，容纳八人竟丝毫不显拥挤。可姬吉大总觉得，船上的“人”似乎不止八个。角落里，有个披着黑袍的身影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另一侧，一名女修背对着众人，肩胛骨凸起如翼，裙摆下伸出的不是脚，而是一对弯曲的利爪。
“大家想要观赏沿途风景的，可以继续在甲板上打坐休息。”天蝉老人的声音从船舱深处传来，“想要进入房间休息的，这云梦舟上还有十几间客房，大家请随意。”
话音刚落，甲板边缘的栏杆忽然渗出黑血，顺着木纹缓缓流淌，汇聚成一行血字：
**“第七舱，勿入。”**
姬吉大心头一凛，却见夹竹桃正笑吟吟地望着那行血字，指尖轻轻抚过，舔了舔嘴唇。
他强压恐惧，决定不再看这诡异的风景。死亡沙漠的晚霞确实醉人——如血的夕阳洒在无垠沙海之上，金红色的波浪起伏如呼吸，仿佛整片沙漠是一具沉睡巨兽的胸膛。可在这美景之下，沙丘的阴影中，却不断浮现出扭曲的人形轮廓，像是被活埋者在挣扎爬行。远处，一具具白骨半埋于沙中，头颅齐刷刷转向云梦舟的方向，空洞的眼窝里，跳动着幽蓝的鬼火。
“姬吉大兄弟，能够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赵亮突然凑近，热气喷在耳畔，“想什么呢？”
姬吉大猛地一颤：“我在想……夹竹桃既然在这里玩得这么开心，为什么要闹着回去？”
赵亮收起嬉笑，眼神骤然阴沉：“咳……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夹竹桃本名赵夭夭，是我的亲妹妹。让老友见笑了。”
“令妹？”姬吉大愕然。
“嗯。”赵亮低声，“她不是普通人。十年前，她被父亲赵公明用‘九阴转生阵’复活。那阵法需以九百童男童女的精魄为引，才能唤醒一具死而不僵的躯壳。她现在……是半人半鬼的存在。”
姬吉大浑身发冷：“那她为何要回去？不怕被令尊责罚？”
“责罚？”赵亮苦笑，“她不是怕，她是等不及。她要回去见一个人——恶魔公子。”
“恶魔公子？”
“极恶祖师的孙子，天生阴脉，百鬼朝拜。他不满十八岁便筑基成功，不是靠修炼，而是靠吞噬同门的魂魄。他住的房间，墙壁全是人皮糊的，床榻下埋着三百具少女的尸骨。可我妹妹……偏偏痴迷于他，说他的笑声能让她‘活过来’。”
赵亮顿了顿，声音颤抖：“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恶魔公子早就死了。三年前，他被极恶祖师亲手封印在‘血棺’之中，因为他的魂已经彻底堕入魔道，连鬼都不如。可我妹妹说……每到月圆之夜，她都能听见他在她耳边低语：‘夭夭，来陪我。’”
姬吉大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
“所以她要回去，不是为了受罚，而是为了……献祭自己，唤醒那个‘东西’。”
两人沉默良久。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是婴儿啼哭，又像女人哀泣。
“走吧，咱们也去船舱。”姬吉大终于开口，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甲板。
“好啊。”赵亮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咱俩一个房间，我好好给你讲讲咱们古岳书院的渊源。”
姬吉大顿时菊花一紧。
这赵亮，啥都好，就是太暧昧。他记得上次闭关，赵亮非要钻进他的被窝说“双修增进感情”，吓得他连夜逃出山门。
本想拒绝，可赵亮下一句话却让他脚步顿住：
“你知道吗？古岳书院的地基，是用一万具修士尸骨夯成的。每一块砖里，都封着一个活人的魂。而书院的‘藏书阁’，其实是一口巨大的‘魂井’，里面漂浮着历代院长的头颅，他们还在说话……每天都在说一个秘密。”
姬吉大呼吸一滞：“什么秘密？”
“关于岳麓书院的真正起源。”赵亮压低声音，“岳麓，不是‘岳’麓，是‘狱’麓。那里的地脉之下，镇着一头上古邪物，名为‘饕狱’。而恶魔岛……就是它的牙齿所化。”
姬吉大心跳如鼓。
他犹豫片刻，终究点头：“……好。”
两人走入船舱最深处的一间客房。门关上的刹那，走廊尽头的油灯齐齐熄灭。
房间内诗情画意，雕梁画栋，古书古画琳琅满目。藤椅、茶几、香炉，无一不雅。可姬吉大一眼看出——那幅山水画中的人物，正在缓缓转头；书架上的古籍，封皮上浮现出一张张痛苦的人脸；香炉中飘出的烟，竟凝成一只只小手，悄然伸向他们的后颈。
赵亮大咧咧坐下，抓起茶几上的仙茶就喝。
姬吉大也渴了，腹中饥饿感越来越强。他拿起面前那只碧绿的古玉茶杯，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咳咳咳——！”
茶水如洪流般涌入喉咙，根本停不下来！他仿佛在喝一条河，肺腑几乎炸裂，双眼暴突，茶水从鼻孔、耳道喷出，混着血丝。
“哈哈哈！”赵亮拍桌狂笑，“你竟然没用过空间法器的茶杯？这杯子内有‘须弥洞天’，能装十水缸的水！你当是普通茶具？”
姬吉大施展清神诀，沾身茶水化作淡香蒸气。他喘息着，打量手中玉杯——杯壁内竟浮现出无数微小的人影，正在杯中溺水挣扎，发出无声的呼救。
他强忍恶心，小口啜饮。茶水甘甜清冽，可饮下后，胃里却像吞了块冰，寒意蔓延全身，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画面：一座血色书院，一群披麻戴孝的修士跪拜一具悬浮的棺材，棺中伸出一只青灰色的手，指尖滴着黑血……
“这茶……加了什么？”姬吉大颤声问。
“没什么，只是掺了一点‘魂露’。”赵亮笑嘻嘻道，“死人脑髓蒸馏的精华，喝多了会看见过去未来。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
姬吉大没回答。他盯着赵亮，忽然发现——对方的影子，正缓缓从地面升起，化作一个披发厉鬼的形状，双手掐住了自己的影子脖子。
“现在，笑话也看了，茶也喝了。”姬吉大深吸一口气，压下恐惧，“该讲讲古岳书院的渊源了吧？”
赵亮的笑容，渐渐扭曲。
“好啊。”他轻声道，“但你要记住——有些真相，听到了，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
窗外，云梦舟正驶入一片血红的沙暴。
风中，传来婴儿的笑声。
和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