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草木葱茏,万物勃发。
京城的上空,却仿佛凝聚着一股不同于自然节律的、由人心与权势交织而成的无形气压。
文渊阁大学士夫人那场彰显风雅、汇聚清流的“文心雅集”所带来的赞誉与涟漪尚未在人们的茶余饭后彻底消散。
一股更为盛大、更为庄重、也更牵动各方神经的气氛,已如同夏日雷雨前不断堆积的浓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开始在整个镇国公府,乃至京城最顶层的勋贵官宦圈子里弥漫、发酵、涌动
——镇国公府嫡长女沈清韵的及笄之礼,已由府中正式且不失矜持地放出风声,各项繁复精细的筹备事宜紧锣密鼓地全面启动,俨然成为了当下京中贵妇圈最为炙手可热、也最引人瞩目的焦点话题。
及笄礼,于女子而言,是人生一道至关重要的分水岭。
它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生日庆典,更是古老礼法传承中,标志着女子告别垂髫稚气的少女时代,正式步入及笄之年,头发得以梳髻插笄,象征着成年许嫁资格开始的庄严仪式。
其礼仪之繁琐考究、寓意之深远厚重,远非寻常生辰可比,蕴含着家族对女儿成长的期许与社会对其新身份的认可。
对于镇国公府这般世代簪缨、功勋卓着、在朝野上下皆拥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顶级勋贵门第而言,嫡长女的及笄礼,其意义更是远超寻常。
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从吉日良辰的择定、正宾(主持者)、赞者(协助者)的人选邀请,到仪式的完整流程、宾客的筛选名单、宴席的规格档次、乃至当日主角的每一套礼服、每一件配饰,无一不需经过极其精心的考量与严格的把关,务求尽善尽美,不容有丝毫差池。
因为这其中牵涉的,是镇国公府未来数十年的脸面与声望。
主母林氏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堪称空前,甚至超过了当年她自己出嫁时的精心准备。
早在一两年前,沈清韵初露头角,展现出不凡的聪慧与气度时,林氏作为母亲和宗妇的敏锐直觉,便已让她开始在心中暗暗筹划这场注定不凡的及笄礼。
府中库房里,那些历年积攒下来的、来自天南海北的珍稀料子
——光滑如水的江南云锦、绚丽多彩的蜀锦、工艺繁复堪称极致的缂丝、以及海外而来的稀罕洋缎,都被她命人仔细登记造册,妥善保管;
各类品相上乘、寓意吉祥的宝石、珍珠、美玉,也早已在暗中留意收集。
如今,随着女儿年岁渐长,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才名更是随着赏春宴、文心雅集上的惊艳表现而日盛,如同蒙尘明珠终放光华。
林氏更加坚定了决心,定要将这场及笄礼办成一场足以载入京城社交史册的典范,既要符合国公府的赫赫声威,又要能完美衬托出女儿独一无二的气质与风华。
她几乎将府中日常的中馈事务暂时交予几位跟随她多年、极为信赖且能力出众的心腹嬷嬷协同打理,自己则全身心扑在了及笄礼的筹备上。
事无巨细,必亲自过问,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从仪程的制定,她反复与宫中退下来、精通礼仪的老尚仪商讨,确保每一个环节都符合古礼且不失庄重;到宾客名单的拟定,她与丈夫沈巍反复斟酌。
哪些皇室宗亲必须邀请以示尊崇,哪些地位相当的勋贵世家是重点,哪些清流文臣的家眷需礼貌性发放请柬以维系关系,哪些关系疏远或品性不佳的人家需婉言谢绝以免徒生事端。
这份名单可谓字字千金,关乎着未来的人情网络;再到及笄礼举办场地
——府中正厅“荣禧堂”及相连花园的布置方案,她亲自查看图纸,指挥下人挪移盆景、悬挂彩幔、铺设红毯,务求既大气磅礴,又不失雅致温馨;
甚至连当日宴席的菜单,她也与府中掌勺大师傅研究了数日,既要山珍海味体现档次,又要有些精巧别致的点心小食展现匠心,酒水茶饮的搭配更是讲究。
而最耗费心血的,莫过于沈清韵及笄礼当日所需更换的三套礼服以及相应的钗环首饰。
这三套礼服分别对应初加、再加、三加三个重要环节,寓意着女孩到少女再到成人的蜕变,其颜色、纹样、材质皆有严格讲究。
林氏请来了京城最负盛名的三位绣娘,在府中特意辟出一间宽敞明亮、安静无扰的静室,将珍藏的料子一一拿出,在自然光下反复比较色泽质地,与绣娘、女儿一同商讨纹样。
初加的采衣(童子服)选用娇嫩的浅粉色,绣以缠枝迎春花,象征稚嫩与生机;
再加的曲裾深衣则选用端庄的藕荷色,以暗纹织就祥云百福,凸显少女的秀美与贞静;
三加最为隆重的大袖长裙礼服,则选定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泛着淡淡月光般光泽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拟以金线银丝绣制百鸟朝凤与缠枝莲纹,既华贵无比,又寓意吉祥高洁,衬得沈清韵气质出尘。
每一针每一线,林氏都要亲自过目,不容有半分瑕疵。
首饰方面,她更是精益求精,请了京城金玉楼和宝缘斋最好的两位老师傅入府,根据选定的礼服颜色和沈清韵的气质,精心设计打制发笄、发簪、钗冠等物。
发笄选用温润的白玉,雕成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样;发簪则是点翠嵌宝的金簪,工艺繁复。
最后的钗冠更是重中之重,以赤金为底,镶嵌明珠宝玉,设计图改了数稿,务求既显尊贵,又不显笨重俗气,要能衬托出沈清韵的颈项线条和清雅面容。
整个镇国公府,因此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繁忙却井然有序的气氛之中。
外院的管事们脚步匆匆,手持对牌清单,频繁出入于各大商号、银楼、绸缎庄,采买各类所需物资,核对账目,确保件件都是上品。
内院的丫鬟婆子们更是忙碌,洒扫庭院,擦拭门窗棱角,更换新的帘幔窗纱,将府邸内外装扮得焕然一新,连角落里的青石板路都用清水刷洗了数遍。
库房那沉重的包铜木门时常开启,在管库嬷嬷的严格监督下,一匹匹流光溢彩的珍贵料子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在日光下仔细检视质地色泽,稍有瑕疵便立即剔除;
一套套传承有序、蕴含古意、用以陈设或行礼的青铜礼器、玉器、瓷器被仆役们轻拿轻放,仔细擦拭保养,焕发着沉寂已久的光泽。
请来的绣娘们在静室内日夜赶工,飞针走线,室内只闻丝线穿过锦缎的细微声响,她们精益求精,力求在及笄礼前将这三套堪称艺术品的礼服完美制成。
首饰铺子的大师傅在府内临时设下工作台,小心翼翼地錾刻、打磨、镶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都显得格外谨慎。
府中甚至不惜重金请来了精通音律的乐师班子,在偏院排练当日仪式中所需的《采荠》、《幽兰》等雅乐,悠扬的琴筝箫管之声时常飘荡在府邸上空,更添几分庄重雅意。
虽离正式的及笄吉日尚有月余,但那种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如同筹备一场重大战役般的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气氛,已然如同无形的水银,悄然渗透到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檀香、新木、织料和淡淡墨香的、独特而庄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