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婉莹这主动上前、语带机锋的搭话,声音不算小,在这以优雅低语为主的暖阁内,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谁不知道威北将军府圣眷正浓,手握实权,而这位嫡小姐孙婉莹,更是因其父兄宠爱,养成了骄纵直率的性子,骑射功夫了得,于诗词文采上亦不肯服人,是京中出了名不好惹的贵女。
她此刻主动找上风头正劲、传闻颇多的沈清韵,其用意,在许多人看来,简直不言自明
——多半是与近来京中隐约流传的、关于太子殿下对沈清韵另眼相看的传闻有关。
看来,今日这赏春宴,果然不会只是简单的赏花品茗了。
站在沈清韵身旁的周婧柔,立刻察觉到来者不善,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隐隐想将沈清韵护在身后,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
沈清韵却仿佛毫无所觉,只轻轻在袖下拉了一下周婧柔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自己则从容地完全转过身,正面迎上孙婉莹那带着审视与挑衅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浅淡得体的笑意,声音清越柔和:
“孙小姐过奖了,实在不敢当。倒是婉莹小姐这一身英气,爽利明快,才是真正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她这话答得不卑不亢,既客气地回应了对方那句明显带着试探的“称赞”,又四两拨千斤地点出了对方与在场多数闺秀不同的“英姿飒爽”的特点,让人完全挑不出错处,仿佛只是小姐间寻常的客气寒暄。
孙婉莹没料到沈清韵面对自己近乎直白的挑衅,竟能如此镇定,反应还这般迅捷得体,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素来习惯直来直往,或是旁人因着她的家世让她三分,此刻见沈清韵这般软绵绵不着力的回应,反倒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随即扬起了线条分明、带着几分倔强的下巴,语气更加直接,几乎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早就听说沈大小姐才学出众,见识不凡,连……连太子殿下都曾赞不绝口。
今日难得一见,机会实在难得,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向沈大小姐请教一二?”
果然来了。
沈清韵心中了然,这矛头最终果然还是指向了萧景珩。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笑容都未曾减淡一分,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的客气:
“孙小姐实在言重了。请教二字万不敢当。
清韵资质愚钝,不过是闲暇时胡乱读了几本闲书,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岂敢在真正家学渊源的孙小姐面前班门弄斧,徒惹笑话。”
她再次将姿态放低,点出对方“家学渊源”,既是谦逊,也是提醒。
“沈大小姐何必如此过谦?”
孙婉莹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今日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试试沈清韵的深浅,
“京城谁人不知沈大小姐慧质兰心?今日窗外梅景尚好,虽说已过盛期,但这残雪孤梅,也别有一番意境。
不如……我们便以此梅为题,切磋一下诗词如何?也好让在场的诸位姐妹,都领略一下沈大小姐的绝佳才情。”
她话音刚落,跟在她身后的那两位显然是以她马首是瞻的将门小姐,也纷纷出声附和。
“是啊,沈大小姐就别推辞了。”
“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这一下,周围原本还在低声谈笑的小姐们几乎都屏息凝神地看了过来,连一些正在不远处饮茶交谈的夫人们,也注意到了暖阁这边不同寻常的气氛,目光纷纷投来,带着探究与好奇。
林氏原本正与安王妃以及两位郡王妃说话,眼风扫到这边的情形,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担忧。
但见女儿独自面对孙婉莹的刁难,却依然神情自若,不见丝毫慌乱,她深知女儿自有主张,便强自按捺住想过去解围的冲动,只是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沈清月一直站在人群外围不起眼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此刻看到孙婉莹咄咄相逼,将嫡姐沈清韵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她心中竟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隐秘而扭曲的快意。
她暗暗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几乎要咬碎银牙,才忍住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
她倒要看看,这个一向表现得完美无缺的嫡姐,被逼到墙角时,会如何应对?
会不会当众出丑?
沈清韵心中雪亮,今日若一味推辞退缩,反倒显得自己怯懦无能,坐实了“名不副实”的猜测,之前辛苦积累的名声难免受损。
她略一沉吟,抬眼看向步步紧逼的孙婉莹,目光清亮澄澈,仿佛能洞悉人心。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浅浅一笑,开口道:“既然孙小姐有此雅兴,清韵若是再行推辞,倒显得不识趣了。只是……”
她话锋微转,视线扫过周围屏息期待的众人,最后落回孙婉莹脸上,“独吟未免无趣,也难以尽兴。不若……我们换个更风雅些的方式,孙小姐以为如何?”
“哦?什么方式?”孙婉莹没想到她不但接了招,还想出新花样,不由挑眉问道,心中警惕起来。
沈清韵不疾不徐地缓步走到敞开的琉璃隔扇边,伸手指向窗外庭院中一株形态尤为奇崛古拙,枝干如铁的老梅树,声音平稳悦耳:
“清韵听闻,孙小姐不仅文采斐然,更擅丹青妙笔,尤其擅长写意花卉。
不如……就请孙小姐即兴挥毫,为此株老梅作画一幅。
待画成之后,清韵愿附庸风雅,为此画题诗一首,以求诗画相和,互为映衬。
如此,既应了景,又全了雅趣,岂不比单纯的吟诗作对更妙?”
此言一出,不仅孙婉莹愣住了,周围众人也都感到十分意外。
谁都知道,作画比即兴吟诗更需要时间,也更考验真才实学与功底底蕴,绝非一时半刻能够完成。
沈清韵此举,看似是将首先表现的机会大方地让给了孙婉莹,实则是以退为进,巧妙地将难题又抛了回去
——你孙婉莹敢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作画?
若你画得不好,或是拖沓良久,那么即便我后续题的诗作只是寻常,在众人眼中,高下已然立判。
若你当真画技精湛,迅速成画,那我再题上一首与之相得益彰的诗,成就一段诗画佳话,彰显的是我们二人的才艺与风雅,而非你死我活的争强斗胜,局面反而更加圆融得体。
孙婉莹最擅长的是骑射功夫,性子也像男孩子般爽利,于诗词上尚可勉强应付,但丹青之道,虽也作为大家闺秀的修养学过,却并非其所长,更谈不上顶尖。
她本意是想在自己相对熟悉的诗词领域,凭借气势和急才压沈清韵一头,万没想到对方竟不按常理出牌,提出比试更耗时而自己并不擅长的绘画。
她顿时骑虎难下:若不答应,便是当场露怯,承认自己不如沈清韵,方才的咄咄逼人成了笑话;若硬着头皮应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作画,画得不好或速度太慢,只会更丢脸,徒增笑柄。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一阵红一阵白,握着马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张了张嘴,正欲硬着头皮说“画就画”,大不了胡乱画几笔应付过去时——
一个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巧妙地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哎呀,你们两个丫头,倒真是会找乐子。一个要画画,一个要题诗,这诗画相和的主意确是风雅别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安王妃不知何时已含笑走了过来,她先是慈爱地看了沈清韵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目光中带着赞许,随即又转向面色尴尬的孙婉莹,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熟稔与调侃:
“只是婉莹啊,你这孩子,性子急,这作画最是考验耐心,费时良久,岂不让其他宾客们干等着?
本妃看呐,今日良辰美景,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随意赏玩、品茗闲话便是最大的乐趣,何必非要在这上面分出个高下胜负来?没得伤了和气。”
她说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孙婉莹笑道:
“对了,你父亲威北将军前儿个进宫,还跟本妃夸赞你呢,说你近来箭术又精进了不少,力气也见长。
本妃这别院后头的演武场,今日正好新到了一批上好的弓箭,轻巧趁手。
你若是坐不住了,待会儿尽可带着相熟的小姐妹去试试身手,松快松快,何必在这里跟我们这些老古板一起舞文弄墨的,没得拘束了你的性子。”
安王妃这番话,既点出了作画比试的不合时宜,又给了孙婉莹一个极好台阶下,将她的注意力引向了她真正擅长且感兴趣的骑射方向。
孙婉莹虽然骄纵,却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此刻见安王妃亲自出面打圆场,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就势下坡,脸上的尴尬之色稍减,语气也缓和下来,带着几分顺从:
“王妃娘娘说的是,是婉莹考虑不周,只想着凑趣,险些扰了大家的雅兴。”
她说着,目光复杂地深深看了沈清韵一眼,那眼神中有计划落空的不甘,有一丝被巧妙化解了尴尬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沈清韵急智的佩服。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那两位小姐,朝着暖阁另一侧走去。
这一场看似一触即发的风波,就在安王妃三言两语的调和下,消弭于无形。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着的议论声,众人再看向沈清韵的目光,已然不同。
无不对她临危不乱的气度、急中生智的应对,以及那份不愿轻易与人争锋、却又能巧妙维护自身尊严的从容表示暗暗赞赏。
周婧柔更是长长舒了口气,凑近沈清韵,趁人不注意,悄悄在袖下对她竖了下大拇指,低声道:“姐姐,你真厉害!”
沈清韵对周婧柔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无事,然后上前一步,对安王妃盈盈一拜,姿态优雅,语气真诚:
“清韵年轻识浅,方才多有冒失,多谢王妃娘娘出言解围。”
安王妃亲手虚扶起她,看着她那张明明稚气未脱却已初具风华、且眼神清澈坚定的脸庞,眼中的欣赏与喜爱之意更浓,温声道:
“你这孩子,心思玲珑,处事大气,知道进退,很好,很难得。”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仅容两人听见,带着长辈的关怀与点拨,
“记住,在这京华之地,人多眼杂,有些人的话,有些场合的意气之争,不必太过在意,亦无需事事争先。
守住自己的本心,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方得始终。”
这话已是极为明显的回护和点拨,蕴含着深意。
沈清韵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再次深深一拜:“清韵谨记娘娘教诲。”
经此一事,沈清韵在在场众多宾客,尤其是那些有分量的宗室王妃和勋贵夫人心中的分量,无形中又重了几分。
而一直如同影子般躲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的沈清月,亲眼见到嫡姐沈清韵如此轻易地化解了孙婉莹的刁难,非但没有出丑,反而赢得了安王妃的公开赞赏和许多人的暗中钦佩,她心中的妒火如同被泼了滚烫的热油一般,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忍住没有当场失态,但那低垂的眼眸中,却已是一片冰寒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