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夏日的余热尚未完全散去,秋意已悄然浸润了京城。
金风送爽,丹桂飘香,镇国公府内,那几株老石榴树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预示着丰收的季节。
沈清韵经过南下苏州历练商事、府内处置秋纹立威这两件事后,周身的气质愈发沉静通透,那份聪慧灵秀之中,更添了几分干练与洞明。
她不再仅仅是父母兄长羽翼下需要精心呵护的幼女,其言行举止间,已隐隐展现出能够独当一面、妥善处理复杂事务的潜力与风范。
这份变化,府中上下皆有感知,望向锦华堂的目光里,敬畏与信服之意日增。
中秋佳节,月满乾坤,正是阖家团圆、普天同庆之时。
紫禁城内照例举行盛大的中秋夜宴,邀请宗室亲王、勋贵重臣及其家眷入宫同乐。
镇国公府自然在受邀之列。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沈巍与林氏身着庄重礼服,携沈清澜、沈清泓、沈清渊三位公子以及今日格外引人注目的沈清韵,乘车前往宫城。
今日的沈清韵,经过林氏的悉心打扮,穿着一身藕荷色织金缠枝莲纹的宫装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缂丝比甲,头发梳成端庄的垂鬟分肖髻,髻上只簪了一支点翠衔珠步摇和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她年纪虽小,但身量渐长,姿容毓秀,更难得的是那份落落大方、娴雅从容的气度,在一众或娇俏、或华贵、或羞涩的贵女之中,宛如一株清雅脱俗的空谷幽兰,卓然不群,令人见之忘俗。
宴设于御花园中的澄瑞亭附近,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宫灯如昼,映照着皎洁的月光,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觥筹交错之间,气氛热烈而祥和。
永熙帝与皇后端坐于上首主位,接受百官及命妇的朝拜与祝贺。
沈清韵安静地随父母坐在勋贵席中,举止合度,应对得体,既不张扬,亦不怯懦,偶尔与相熟的世家小姐低声交谈几句,唇角始终带着一抹恬淡的微笑。
宴至中途,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
不知是哪位宗亲起的头,话题竟引到了近年来各地兴修水利的成效之上。
一位年长的郡王捻须感叹,言及朝廷每年投入水利的银钱浩大,但有些地方工程劳民伤财,却收效甚微,甚至屡修屡坏,令人痛心。
端坐于上的永熙帝闻言,亦微微颔首,面露感慨之色。
近年来,水旱灾害频仍,水利工程确是关乎国计民生的要务,然其中积弊亦深,他对此也颇为关注。
见在座皆是朝廷栋梁和青年才俊,皇帝便生了考较之意,目光扫过席间一众年轻子弟,含笑问道:
“今日佳节,不拘俗礼。
方才皇叔所言,确是实情。
兴修水利,利在千秋,然执行之中,弊端丛生。
尔等皆是我朝未来栋梁,对此可有见解?
不妨畅所欲言。”
皇帝发话,席间顿时安静下来。
几位已成年的皇子、以及一些公侯世子纷纷起身发言。
有的慷慨激昂,强调需朝廷加大投入,确保工程质量;有的则着眼于吏治,认为需严惩贪墨、加强监管;还有的从军事角度出发,认为边防军费乃重中之重,水利投入需量力而行……
诸子之言,各有侧重,亦不乏真知灼见,但也多是在固有的框架内探讨,难脱窠臼。
沈清韵本垂眸静听,并未有出言之意。
她深知自己年纪尚轻,又是女子,在此等场合不宜过于锋芒毕露。
然而,永熙帝的目光在掠过几位皇子世子之后,竟似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几分好奇与期许,含笑点名道:“
朕听闻镇国公家的丫头,不仅文采出众,于经济实务也常有些新奇见解。
沈家丫头,你对此事,可有何看法?但说无妨。”
这一声“沈家丫头”,语气温和,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将全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沈清韵身上!
勋贵重臣、宗室命妇,乃至那些刚刚发过言的年轻子弟,皆带着或好奇、或审视、或讶异的目光看向她。
一个未及笄的闺阁少女,被皇帝当众点名询问军国大事般的议题,这在本朝可谓绝无仅有!
沈清韵心中亦是微微一凛,感受到那汇聚而来的无数道目光,压力骤增。
但她迅速深吸一口气,将那一丝紧张压下,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南下处理纠纷时对契约、规则、成本的思考,以及平日打理“锦味斋”时对“开源节流”、“精益管理”的体会。
她起身,离席,行至御前空地处,恭谨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姿态优雅,神情平静,并无丝毫慌乱。
“陛下垂询,臣女惶恐。”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声音清越如玉磬,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臣女年幼识浅,于军国大事并无见识,仅从家中经营些许庶务中,偶得些许浅见,冒昧陈说,若有不当之处,恳请陛下与各位大人海涵。”
她先谦逊地定了基调,随即话锋一转,切入主题,语气平和却充满自信:
“方才聆听诸位殿下、世子高见,皆切中要害,臣女受益匪浅。
然臣女愚见,兴修水利,其理或与经营一家商铺、管理一处田庄有相通之处。
除却考量投入多寡、严防贪墨损耗之外,或可更重于两处:一曰‘规划’,二曰‘维护’。”
她开始娓娓道来,将复杂的政务用最浅显的比喻阐述:
“譬如臣女家中经营铺子,若想生意兴隆,断不会盲目进货,必先细察市面需求,何种货物紧俏,何种利润丰厚,再量力而行,集中本钱采购最紧要、回报最高的货品,此即为‘规划’。
若不分轻重,遍地撒网,看似热闹,恐本钱耗尽,反受其累。”
“水利工程亦是如此。
开工之前,若能派遣得力干员,详加勘察地形水势,了解民生疾苦,辨别何处河道最需疏浚,何处堤坝最为紧要,集中人力物力优先解决这些关键险工险段,其效益或许远胜于摊子铺得极大、却处处力有不逮。
此乃‘规划’之要。”
稍作停顿,见皇帝和众人皆露出思索神色,她继续道:
“再者,货物购入,并非一劳永逸。需时常盘点,精心养护,防止霉变损坏,方能长久获利。此即为‘维护’。
水利工程亦然,大坝渠堰,非一建永固。
若只重建,不重养,工程完毕后便放任不管,无人巡查,无人岁修,则不过数年,泥沙淤积,草木滋生,难免再度溃决险,则前番投入之巨万银钱、征调之无数民力,岂非尽付东流?
若能设立常设机构,拨付专项银两,责成专人,常年负责巡查、疏浚、修补等维护事宜,使工程能持续发挥效益,方为长久之计。此乃‘维护’之重。”
最后,她总结道:“故臣女浅见,或可尝试将有限银钱、民力,更精准地用于经过周密‘规划’的关键工程,并建立长效‘维护’机制,确保其持续生效。
如此,或可避免盲目投入之浪费,亦能延长工程之寿命,使朝廷善政能真正泽被苍生,福泽绵长。
此乃臣女一点愚钝之思,妄测天听,万望陛下恕罪。”
她的这番话,没有引经据典的晦涩,没有空泛的道德说教,全然是从微观管理实践中提炼出的朴素道理。
她以经营商铺、管理田庄的寻常事例类比,将“科学规划”与“可持续维护”这两个对于当时水利工程乃至许多政务都极具前瞻性的概念,阐述得清晰透彻、入情入理,恰恰击中了以往只重建设、不重规划和维护的弊病核心!
整个澄瑞亭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小小少女条理清晰、见解深刻的论述所震撼。
许多久居官场的老臣,细细品味之下,更是觉得此言直指积弊,堪称真知灼见!
端坐于上的永熙帝,初时只是带着几分对晚辈的考较和好奇,越听神色越是郑重,眼中渐渐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和欣赏之色。
待沈清韵语毕,他抚须沉吟片刻,随即抚掌轻叹:
“好!好一个‘规划’,好一个‘维护’!言简意赅,切中肯綮!
朕以往只虑投入不足、贪墨可恶,却未曾如你这般,从这‘规划’与‘维护’的根本处思量。
小小年纪,能由商家小事见国家大政,有此通透见解,实在难得!沈爱卿,”
他目光转向下首的沈巍,朗声笑道,
“你真是养了个慧质兰心的好女儿啊!此乃朕之幸,亦是我朝之幸!”
皇帝金口一赞,分量何其重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随即便是阵阵附和与赞叹之声。
众人看向沈清韵的目光,彻底变了。
先前或许还有人对她的才名将信将疑,或认为不过是诗词小道,此刻亲见其人在御前从容应对,论及实务竟有如此深刻洞见,无不心服口服,惊叹不已。
这位镇国公府的嫡女,其形象瞬间从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女”,升华为了一个兼具文采与实干智慧、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奇女子!
“京城明珠”的名号,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更深沉、更耀眼的光华。
沈清韵依旧神色平静,再次深深一礼:
“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然后从容退回座位,举止间不见丝毫骄矜之色,仿佛刚才那番引起满座惊叹的言论,不过是寻常话语一般。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经此御前一番奏对,她的人生轨迹已悄然改变。
她的舞台,已不再局限于闺阁和府邸,而是真正意义上,开始向那更广阔、也更复杂的天地展开。
属于沈清韵的传奇,正翻开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