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中，吕布傲然挺立，他缓缓放下强弓，胸膛因方才那凝聚全部精气神的一箭而微微起伏。
他并未看向沸腾的军阵，那双燃烧着烈焰与寒冰的眸子，先是死死盯了一眼箭靶上并排钉入的两截断箭。
那是他胜利与复仇的证明，随即，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利刃，猛地转向一旁的沈风。
那目光中，充满了挑衅、碾压式的骄傲，以及一丝未能尽全功的暴戾。毕竟，他未能得到那块“虎魄玉璧”，只是摧毁了沈风的箭。
沈风依旧平静。他甚至迎着吕布的目光，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恼怒或畏惧，仿佛刚才被当众破箭、锋芒被夺的人不是他。这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反而让吕布心头的邪火更盛，仿佛蓄满力量的一拳打在了空处。
高台上，董卓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他肥胖的脸上先是极度的惊愕，随即被狂喜和一种发现绝世珍宝的兴奋所取代。他亲眼目睹了这超越凡人想象的一箭！如果说沈风的射术是精准如神，那吕布这一箭，便是霸道如魔！摧枯拉朽，蛮横地证明谁才是真正的武力巅峰！
“哈哈哈哈哈——！！！”
董卓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笑，压下了全场的欢呼。他大步流星地冲到台前，因激动而泛着油光的脸盘都在抖动，小眼睛里精光爆射，几乎要溢出来。
“好！好！好！吾儿奉先！真乃天神下凡！鬼神之勇！天下无双！当之无愧！！”董卓的咆哮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和骄傲，他连连拍打着肥硕的手掌，每一下都如同战鼓擂响。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吕布，越看越是满意。有此义子，何愁天下不定？沈风是奇才，但吕布，才是他手中最锋利、最能震慑天下的那把刀！
激动之下，董卓猛地一挥手，声音运足中气，如同惊雷滚过校场：“今日咱家真是双喜临门！先得沈风这等神射，又见奉先我儿惊世一击！此乃天佑大汉，天佑咱家！”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享受着无数道敬畏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吕布身上，洪声道：“奉先我儿听封！”
全场瞬间再度死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方才赏了沈风，如今立下更大功劳的吕布，又将得到何等恩赏？
吕布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布在！”
声音虽竭力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未曾消散的杀伐之气。
董卓肥硕的脸上笑容更盛，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奉先我儿勇冠三军，功勋卓着，更兼今日显此神技，威震天下！区区都亭侯，岂足显我儿之贵？”
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宣布天谕：“咱家今日便代天行封！加封吕布为温侯！增食邑三千户！赐金千斤，锦缎千匹！望吾儿永葆此勇，为咱家，为陛下，扫平不臣！”
温侯！
此言一出，全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狂热的声浪！温侯，这可是极高的爵位，远超寻常列侯，尊荣无比！更别提增食邑、赐千金锦缎，这恩宠简直达到了顶峰！
高台之上，王允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迅速垂下眼睑，将所有的思量掩藏在恭顺的表情之下。一旁的杨彪则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嘴唇轻轻蠕动，终究没有出声，只是将目光从意气风发的吕布身上移开，望向远处，眼底深处沉淀着忧虑与深深的无奈。
“温侯！”
“温侯威武！”
“相国英明！”
西凉军士疯狂地嘶吼着，为他们的战神加封而欢呼雀跃。这一刻，吕布的威望在校场之中达到了极致，彻底掩盖了沈风方才带来的震撼。
吕布身躯微微一震，即便是他，此刻心中也涌起狂潮般的激动与得意。温侯！这才是配得上他吕布的爵位！
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无比的自信与狂傲：“布！谢义父厚恩！必以此身手中画戟，弓上利箭，为义父荡平四海，诛尽逆贼！”
“好！好！起来！快起来！”董卓哈哈大笑，亲自上前虚扶，脸上满是得意。
他一手拉着吕布的手臂，一手又指向沈风，对全军吼道：“看见没有！这就是跟着咱家的好处！只要有本事，有功勋，咱家绝不吝啬爵禄富贵！尔等皆需以温侯、以沈中郎将为榜样，奋力杀敌，效忠于咱家！”
“愿为相国效死！愿为温侯贺！”军士们的欢呼声更加狂热。
封赏已毕，盛事终有散时。
董卓志得意满，在一众将领和甲士的簇拥下，哈哈大笑着离去，今日校场较技，既得了沈风这块璞玉，又再次确立了吕布无敌的威信，更施恩于蔡邕，他自觉手腕高明，心中畅快无比。
蔡邕恍如梦中，脚步虚浮地跟着退场，今日大起大落，让他几乎虚脱，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
军士们也开始在将领的呼喝下，带着无尽的谈资和兴奋，逐渐散去。校场上，只留下空旷的场地和那个布满箭孔的箭靶。
吕布并未立刻离开。
他受封温侯，身披无尽荣光，在亲兵的簇拥下，如同胜利的王者。
他缓缓走向正准备离开的沈风。
两人再次对面而立。
气氛倏然凝滞，仿佛有无形的壁垒在两人之间隔开。
吕布居高临下，目光掠过沈风手中的锦盒，那里面盛放着他未曾摘取的玉璧。他唇角微扬，浮起一抹冷淡而倨傲的弧度。
“沈风？”吕布的声音平稳，却自带千钧之重，“神臂营？羽林中郎将？呵…倒是有些意思。那玉璧，你便留着吧，也算是个彩头。”
沈风停下脚步，面对吕布如山岳般迫人的气势，他并未退缩，反而抬起了手中的锦盒，语气平静得甚至有些不合时宜：“温侯神射，风拜服。此玉璧，温侯…可想要？”
此言一出，不仅吕布身边的亲兵愕然，连吕布本人都为之一怔。
方才校场之上，他志在必得，箭毁玉璧，正是为了碾压沈风，证明此物唯有胜者才配拥有。
或者说，唯有他吕布才配拥有。
虽然他口中说让沈风留着当“彩头”，但那纯粹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一种施舍般的羞辱。
此刻，沈风竟主动问出这句话，在吕布听来，非但不是恭顺，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与挑衅！
“你…什么意思？！”吕布脸上的倨傲瞬间冻结，转为暴怒的阴霾，那双本就燃烧着烈焰与寒冰的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上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沈风，你在戏耍于某？！”
他认为沈风是在故意拿他未能得到的东西来刺激他，嘲笑他虽胜却未得全功。
面对吕布骤然升腾的杀意，沈风依旧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没看到对方的怒火。他轻轻打开锦盒，那块温润剔透的“虎魄玉璧”静静躺在锦缎之中，流光溢彩。
“风不敢。”沈风的声音清晰而稳定，穿透了吕布的低吼，“风只是觉得，宝物当赠英雄。温侯箭术通神，此玉璧若由温侯持有，方不算明珠暗投。”
他顿了顿，在吕布愈发狐疑和愤怒的目光中，说出了真正目的：“风别无他求，只是听闻温侯获赐千金。风乃寒门出身，于这京师之地，千金之资远比一块华而不实的玉璧更为实用。若温侯不弃，风愿以此玉璧，交换温侯方才所受赏赐中的…千金之数。”
用价值千金的玉璧，去换实实在在的千金。
此话一出，周遭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吕布的暴怒僵在脸上，转化为一种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预想了沈风的各种反应。恐惧、隐忍、不甘、甚至是暗藏祸心的恭维。却唯独没想到，对方竟会提出如此…市侩又直白的交易？
这沈风，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董卓刚赏他的御赐之物，转手就要换成钱？而且是指名要换他吕布刚得到的赏金？ 这简直是对董卓恩赏的一种亵渎，更是对他吕布威严的一种古怪的折损。
吕布盯着沈风，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找出丝毫的戏谑或阴谋，但他只看到一片坦然，仿佛在说一桩再公平合理不过的买卖。
那股蓄满力量却打在空处的感觉再次涌上吕布心头，而且比之前更加强烈。他准备迎接的是失败者的屈辱或是隐忍的仇恨，而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充满铜臭味的交易谈判。
这让他酝酿好的所有骄傲和碾压式的快感，瞬间变得无处着落，甚至有些…可笑。
吕布胸口微微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嗤：“沈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义父所赐，岂容你如此儿戏交易？！”
但他目光扫过那虎魄玉璧时，眼底深处终究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这玉璧，本就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如今虽过程曲折，但若能到手，似乎…也全了他最初的心意。
沈风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淡：“风岂敢儿戏。只是觉得各取所需，物尽其用罢了。若温侯觉得不妥，便当风未曾提过。此玉璧，风自会好生珍藏，以念相国恩德及今日温侯教诲。”
以退为进。
一句“好生珍藏”和“温侯教诲”， 宛如利剑刺了吕布一下。你若不要，这代表胜利和羞辱我的战利品，可就在我手里了。
吕布脸色阴沉，目光在沈风平静的脸和那诱人的玉璧之间来回扫视。
暴戾之气与对宝物的占有欲在他心中交织。 最终，那丝未能尽全功的遗憾，以及对这象征意义极大的玉璧的本能渴望，压过了被这诡异交易带来的别扭感。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冷硬如铁：“哼！区区千金，算得什么！咱便与你换了！拿来！”
他示意身旁一名亲兵。亲兵立刻解下一直背负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囊，里面正是刚刚赐下的一部分金锭，虽不足千斤之数，但价值绝对远超一块玉璧的市场价。
那亲兵将皮囊递向沈风。
沈风也不客气，双手将锦盒递上，然后接过了那袋沉甸甸的金子，手臂微微一沉。
“多谢温侯。”沈风颔首，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喜悦，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普通的交易。他提着钱袋，再次对吕布微一行礼，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吕布手持锦盒，看着沈风干脆利落离开的背影，尤其是他手中那袋原本属于自己的金子，心中那股邪火莫名又窜起来一点，却又发作不得。
这感觉，憋闷至极。
他重重地合上锦盒盖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