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来访后的几日，神京城天气持续阴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偶有零星的雪沫子飘下，却积攒不住，只将青石板路面洇得深一块浅一块，空气里满是湿冷的寒意。忠勇伯府内，“韬光斋”书房的暖炉却烧得比平日更旺些，驱散了外界的一切阴冷。
何宇正伏案书写，并非公文奏章，而是一些零散的札记，将前几日与林如海谈话时触及的一些关于财政、税制、商业的思考记录下来，并用这个时代的语言和概念进行梳理、转化。他下笔谨慎，措辞隐晦，即便旁人得见，也多半会以为是读书心得或史论杂谈，唯有他自己明白其中蕴含的、与当下世情迥异的思路。
正凝神间，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贾芸温柔的声音：“宇哥，我兄长来了，说是有事想请教你，现在花厅等候。”
何宇闻言，搁下毛笔，将摊开的纸页归拢，用一方镇纸压好。他知道，贾芸（兄）虽得他资助，在京中经营着几处铺面，但向来懂事，非有要紧事，绝不会轻易上门打扰他这“静养”。此刻前来，必是遇到了难处。
“请芸哥到书房来吧，外面冷。”何宇扬声道，同时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肩颈。
不多时，贾芸引着一位二十出头、面容与贾芸有五六分相似、穿着半新不旧靛蓝绸缎直裰的青年走了进来，正是贾芸的兄长贾芸（为区分，后文称“芸哥”）。芸哥神色间带着几分惶急和窘迫，进门后便要向何宇行大礼。
“晚辈贾芸，叩见伯爷。”
何宇抢上一步托住他，温和道：“芸哥不必多礼，此处没有外人，还是如往常一般称呼即可。坐下说话。”说着，示意他在窗下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
贾芸已娴熟地奉上热茶，又给何宇的杯子里续了水，然后安静地坐在何宇下首的绣墩上，准备随时照应。
芸哥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白，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
何宇看出他的不安，放缓语气道：“芸哥，可是铺子里遇到了什么难处？但说无妨，你我之间，无需见外。”
芸哥得了鼓励，这才鼓起勇气，苦着脸道：“宇……何兄，实在是惭愧，又来打扰您清静。是……是南城那家绸缎铺子，近来生意越发难做，账面……账面有些不清不楚，入不敷出，小弟才疏学浅，打理不善，心中惶恐，特来向何兄请教。”
原来，何宇封伯得赏后，并未将钱财一味闲置，除了维持伯府用度和暗中布局，也拨了一部分本金给办事稳妥又需谋生路的芸哥，让他在京中经营几处产业，一来是帮扶亲戚，二来也是为自己建立一个了解市井民情和经济动向的窗口。芸哥负责的这几处铺面，包括一家绸缎庄、一家杂货铺和一家小酒楼，之前虽不说日进斗金，却也收支平衡，略有盈余，足够芸哥一家生活富足，还能有些积蓄。
可近两个月来，尤其是南城那家最大的绸缎铺，生意陡然下滑。芸哥虽尽力维持，却总觉得力不从心，账目混乱，明明感觉货卖出去不少，可月底盘账，银钱却对不上数，甚至出现了亏空。他自查了几遍，也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声张，怕辜负了何宇的信任，这才硬着头皮前来求助。
何宇听罢，并未立即责怪或给出具体解决方案，而是沉吟片刻，问道：“芸哥，你先莫急，细细与我说说。铺子里如今主要经营哪些货色？进货渠道可还顺畅？铺子里的伙计、掌柜是何情形？近来市面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芸哥见何宇态度平和，心中稍安，理了理思绪，答道：“铺子里主要经营的是苏杭一带的绸缎、松江的棉布，也有些寻常的土布。进货渠道倒还顺畅，是经由以往家里老关系走的，货品质量还算有保障。铺子里请了一位老掌柜，姓孙，在这行当做了二十多年，经验丰富，还有两个伙计，一个学徒。只是……只是近来街面上新开了两家大的绸缎庄，货色新，场面大，抢去了不少生意。孙掌柜说这是市面寻常起伏，让耐心守着便好。可这账目……唉！”
何宇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他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点：竞争加剧、老掌柜的经验之谈、以及最核心的账目不清。经验固然重要，但若缺乏清晰的数据支撑和有效的管理方法，尤其是在竞争环境下，很容易陷入盲目和被动。
他没有直接去查账，而是换了个角度问：“芸哥，你平日去铺子里，主要看些什么？如何知道生意是好是坏？”
芸哥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主要是看看店里客人多不多，伙计们是否勤快，孙掌柜报上来的每日流水多少。再就是月底盘一次总账，看是赚是赔。”
“嗯。”何宇点点头，这确实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东家管理店铺的常见方式，粗放而依赖掌柜的个人操守和能力。“那如今觉得账目不清，是觉得孙掌柜有问题，还是另有缘由？”
芸哥连忙摆手：“孙掌柜是老人，应当不会……只是这账记的有些乱，进货价、卖出价、损耗、伙计的工钱、日常开销都混在一起，有时候一笔货款迟迟收不回来，有时候又发现库里的货和账上对不上……小弟愚钝，实在理不清头绪。”
何宇心中已然有数。问题的根源恐怕不在于个别人的品行，而在于缺乏现代化的、科学的商业管理方法，尤其是财务管理。单纯的信任不足以应对复杂的商业活动，必须引入制度性的保障。
他沉吟片刻，对一旁静听的贾芸道：“芸儿，去取一套干净的纸笔来。”
贾芸应声而去，很快取来笔墨纸砚，在书案上铺开。
何宇起身走到书案前，芸哥也赶紧跟了过去，紧张地看着。贾芸则在一旁默默研墨。
何宇提笔蘸墨，却并未立即书写，而是看向芸哥，目光沉静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芸哥，你遇到的难题，并非你一人之困，乃是如今许多商铺的通病。治标不如治本，今日我不直接给你银钱填补亏空，而是教你几个理清铺面、管好账目的法子。你若能领会运用，莫说这一家铺子，便是日后产业再多些，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此法名曰‘授人以渔’，你可愿学？”
芸哥虽不太明白“授人以渔”的深意，但见何宇说得郑重，心知这是极重要的指点，连忙躬身道：“愿学！小弟一定用心学，绝不辜负何兄栽培！”
“好。”何宇颔首，随即在纸上画了起来，“首先，是这记账之法。你如今用的，可是传统的‘流水账’？不论收支，按时间顺序一笔笔记录？”
“正是如此。”
“此法过于粗略，难以清晰反映经营全貌。”何宇笔尖移动，画出一个简单的表格，“我教你一种‘分类记账法’。你需准备几本不同的账册。”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第一本，曰‘银钱日记账’，专记每日所有现银的收支，无论巨细，每日结余必须与手头现银对上。”
“第二本，曰‘进货账’，专记每次进货的日期、货品名目、数量、单价、总价、供货商。每次进货，均需登记入册。”
“第三本，曰‘销货账’，专记每日卖出货品的名目、数量、单价、总价，最好能区分现销和赊销，赊销的需注明欠款人及约定还款日期。”
“第四本，曰‘往来账’，专记与固定客户、供货商之间的赊欠、还款情况。”
“第五本，曰‘费用账’，专记铺面租金、伙计工钱、伙食、车马、交际等一切开销。”
芸哥听得眼睛渐渐睁大，他从未想过记账还有如此多的门道。贾芸在一旁也听得入神，觉得此法条理清晰，远比她所知的那种笼统记账要高明。
何宇继续道：“有了这些分类账，还不足够。每月月底，你需根据这些账目，编制一份‘月度盈亏总表’。”他在纸上画出总表的框架，“此表需清晰列出：本月总收入（来自销货账）、总成本（期初存货成本 + 本期进货成本 - 期末存货成本）、总费用（来自费用账），最后用总收入减去总成本和总费用，便是本月净利或净亏。”
何宇尽量用浅显的语言解释着这些现代会计的基本概念，如收入、成本、费用、利润，以及简单的存货盘点方法。芸哥开始有些懵懂，但在何宇耐心的反复讲解和举例下，慢慢明白了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如此一来，”何宇总结道，“你便不再是模糊地感觉生意好坏，而是能清晰地知道，到底是货卖得少了，还是进货成本高了，或是费用开支太大了。问题出在何处，一目了然，便可对症下药。”
芸哥激动得脸色发红，连连点头：“妙啊！何兄此法，真是拨云见日！以往只觉得一团乱麻，经您这么一分一分拆解开来，顿时就清晰了！”
何宇微微一笑，又道：“账目清晰，只是第一步，是让你‘看清楚’。接下来，还要学会‘管得好’。”他话题一转，问道，“你铺子里伙计的工钱是如何计算的？”
“回何兄，是固定的月钱，年底看情况给些赏钱。”
“这便是了。”何宇道，“固定的月钱，伙计干多干少一个样，难免有懈怠之时。我教你一法，名曰‘激励’。你可将伙计的工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底薪，保障其基本生活，另一部分，与其销售业绩挂钩。比如，每月销售额超出某个基数，超出部分可给予一定比例的提成。如此，伙计为了多得工钱，自然会更加卖力招揽顾客，服务周到。这叫‘绩效工钱’。”
芸哥又是眼前一亮：“这……这法子好！如此一来，伙计们定然用心！”
“此外，”何宇继续点拨，“对于孙掌柜这样的老人，经验固然要尊重，但也不能一味依赖。你需逐渐参与进去，不仅要会看账，还要懂货。每次进货，你需亲自或派人核验质量、数量；售价的制定，需参考市价和成本，留有合理利润空间，并非一成不变；对于滞销的货品，要及时降价处理，盘活资金，莫要压死在库里，那叫‘库存周转’……”
何宇将现代商业管理中关于成本核算、定价策略、库存管理、激励机制等核心概念，用最朴素直白的语言，结合绸缎铺的实际运营，一点点灌输给芸哥。他讲得深入浅出，旁征博引（用这个时代已有的商业案例），让芸哥和旁听的贾芸都觉茅塞顿开，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芸哥从最初的惶惑不安，到中间的恍然大悟，再到最后的兴奋激动，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他这才明白，何宇要教他的，是何等宝贵的点金之术！这远比直接给他几千两银子填补亏空要有用千倍万倍！
何宇讲了约莫一个时辰，见芸哥基本理解了核心思路，便道：“这些法子，听起来复杂，实际操作起来，只需定好规矩，严格执行，养成习惯便好。你可先在那家绸缎铺试行。若遇不解之处，随时可来问我，或与你妹妹商议。”他看了一眼贾芸，眼中带着鼓励。贾芸管理伯府井井有条，对这些管理方法领悟得更快，日后也能从旁协助其兄。
芸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何兄大恩！授此金玉良言，无异于再生父母！小弟……小弟定当竭尽全力，学好用好，绝不负何兄厚望！”
何宇再次将他扶起，正色道：“芸哥请起。你我既是亲戚，互助本是应当。记住，经商之道，诚信为本，精明为用。这些方法乃是工具，助你明辨是非，提高效率，但归根结底，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才是长久立身之本。万不可学了这些算计，反倒失了厚道之心。”
芸哥肃然道：“何兄教诲，小弟铭记在心！”
何宇点点头，又道：“那家绸缎铺的现状，你回去后，先不必声张，悄悄按照我教你的法子，重新梳理账目，盘点库存，弄清真实亏空有多少。若是周转不灵，我这里可先支借你一些本钱，助你渡过眼前难关，待日后赚了钱再还我。但切记，重点是理顺机制，而非依赖外援。”
“是！是！小弟明白！”芸哥连声应道，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和希望。
贾芸见事情谈妥，便笑道：“兄长想必也饿了，午膳已经备好，用了饭再回去吧。”
何宇也道：“正是，一起用饭吧。”
席间，芸哥依旧兴奋不已，不断消化揣摩着何宇所教的种种方法，偶尔提出疑问，何宇也耐心解答。贾芸看着兄长重燃信心的模样，又看看沉稳睿智的丈夫，心中充满了暖意和钦佩。她深知，何宇今日所授，价值无可估量。
用罢午膳，芸哥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送走芸哥，书房内恢复宁静。贾芸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轻声对何宇道：“宇哥，你今日教兄长的这些法子，真是闻所未闻，却又如此在理。若是天下商贾都能如此经营，只怕……”
何宇揽过她的肩，微微一笑：“道理是通的，但知行合一，却非易事。芸哥若能踏实去做，至少保几家铺面兴旺不难。至于天下商贾……那需更大的气候和规则。眼下，我们能做的，便是先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种下一颗种子罢了。”
窗外，阴云似乎散开了一些，透下几缕淡淡的阳光。何宇知道，今日种下的这颗关于科学管理与商业智慧的种子，或许微小，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长出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