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京城,银装素裹,呵气成霜。然而,自“鹰嘴隘狼烟报捷”那一日起,这座帝国京畿便持续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狂热气氛之中,直至月余后的今日,非但没有丝毫冷却,反而因一桩即将到来的盛典,而被推向了最高潮。
今日,便是献俘阙下、大封功臣之日!
天色未明,位于内城西侧的“忠勇伯”暂赐府邸(原是一处抄没罪官的宅院,被内务府紧急修缮布置,用以安置何宇)内外,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仆役们脚步轻快地做着最后的洒扫,门廊下新挂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积雪,平添几分暖意。
然而,府邸核心处的卧房内,气氛却与外间的喜庆筹备有些微妙的差异。
何宇半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房间内暖炉烧得极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抹难以消弭的疲惫与病色。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比起月前刚被抬进鹰嘴隘时虽好了不少,但距离“康复”还差得远。胸前、肋间的伤口被仔细包扎着,稍一动弹,仍会牵扯出隐痛,提醒着他月余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是何等惨烈。
一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御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把脉,指尖轻按在腕间,闭目凝神。贾芸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袄裙,未施粉黛,眼底带着些许熬夜照料的青黑,但神情却异常宁静柔和。她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温水和御医刚刚调整过的药方。
屋内静悄悄的,只闻暖炉中银炭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为今日大典做准备的内监和礼部官员低低的商议声。
良久,老御医缓缓睁开眼,收回手,对着何宇微微欠身:“伯爷脉象,较之旬日前,又沉稳有力了几分。内腑震荡之伤,已渐趋平复;失血过多所致的气血两亏,非一日之功,还需安心静养,徐徐图之。外伤……只要不再崩裂,依眼下情形,愈合只是时间问题。总之,已无性命之虞,此乃皇上洪福,亦是伯爷自身根基深厚。”
何宇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仍有些低哑:“有劳陈院使连日费心。今日大典……”
“万万不可!”陈院使立刻摆手,神色严肃,“伯爷,非是老朽扫兴。您如今能下地缓行数步,已是奇迹。但那献俘、受俘、陛见、领赏,一系列礼仪繁琐冗长,需长时间站立、跪拜、应对,于您伤势恢复极为不利!若在典礼上支撑不住,或是引得伤口迸裂,反为不美,亦有损朝廷体面。老朽已再三向宫里陈情,陛下亦是圣明,断不会让功臣带伤勉力。”
贾芸也轻声道:“宇哥,陈院使所言极是。龙体安康最要紧,陛下定能体恤。”
何宇点了点头,他并非贪图那片刻风光,只是深知今日典礼意义非凡,既是朝廷对自己功绩的最终确认,也是做给天下人、尤其是给那些潜在敌人看的一场大戏。缺席核心环节,难免会留下话柄。但御医和贾芸的担忧不无道理,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强行支撑确实风险极大。
“我听从安排便是。”他最终说道。
陈院使面色稍霁,又道:“陛下特意嘱咐,伯爷只需在最后‘紫光阁赐宴’环节露面即可。届时可设软座,一切从简。眼下,伯爷还需再服一剂汤药,养足精神。”
贾芸闻言,立刻将温水递上,又从小丫鬟手中接过刚煎好的、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伯爷,宫里遣天使前来,宣示今日典礼流程及陛下口谕。”
何宇示意贾芸扶他稍微坐正些。一名身着簇新蟒衣、面容白净的中年太监在管家引领下,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先行大礼,然后才尖着嗓子,将典礼的详细安排、何宇需要出席的环节、注意事项等一一禀明,果然与御医所说一致,皇帝特许他免去大部分繁文缛节,只需在最后赐宴时接受众臣恭贺即可。
太监最后笑道:“陛下还有口谕给伯爷:‘爱卿为国建功,身体为重。今日之荣,乃卿应得,安心受之,不必拘礼。’”
“臣,何宇,叩谢陛下天恩!”何宇在床上微微躬身示意。
太监宣旨完毕,又说了许多恭维话,这才留下详细的仪程单子,躬身退下。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何宇接过贾芸手中的药碗,看着那浓黑的药汁,眉头都未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他却恍若未觉,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色,眼神深邃。
“芸儿,”他忽然低声开口,“你说,这泼天的富贵,这万众的景仰,是福是祸?”
贾芸正接过空碗,闻言手微微一顿。她聪慧异常,何宇此话绝非无的放矢。她将碗交给丫鬟,拿起温热的毛巾,轻轻替他擦拭嘴角,柔声道:“宇哥之功,堪比卫霍,封侯拜相,理所应当。至于福祸……但求问心无愧,谨守臣节,陛下圣明,天下人眼睛雪亮,宵小之辈,纵有诡谲,又能如何?”
何宇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凉,却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是啊,问心无愧。只是这京城,比之塞外的明刀明枪,恐怕更要凶险几分。” 他顿了顿,看着贾芸清澈的眼眸,“不过,有你在身边,我便安心许多。”
贾芸脸颊微红,却没有抽回手,只是低声道:“我虽不懂军国大事,但知宇哥心怀黎民,志在社稷。无论前程是锦绣还是荆棘,芸儿……总会陪着你。”
简单的话语,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何宇心中暖流涌动,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也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北京城的中轴线上,一场帝国最高规格的庆典,已然拉开序幕。
卯时正,紫禁城,午门。
凛冽的寒风中,旌旗招展,仪仗森严。大汉将军(宫廷侍卫)身着鲜艳的盔甲,手持金瓜钺斧,沿御道两侧一直排到承天门外,肃穆威严。文武百官,按品秩着朝服,鸦雀无声地列队于午门广场之上。王公勋贵、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几乎所有在京够品级的官员全部到齐。许多人冻得鼻尖发红,却无人敢有丝毫懈怠或怨言,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激动、敬畏与好奇。
今日,不仅仅是封赏功臣,更是宣告一个困扰帝国数十年的心腹大患被彻底铲除!其政治意义,远超寻常凯旋。
“铛——铛——铛——”
景阳钟浑厚的响声,穿透寒冷的空气,传遍四方。
“皇上驾到——!”司礼监太监尖利的唱喏声,如同鞭子般抽碎了寂静。
顿时,午门下所有官员,如同被无形的手操控,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景帝朱翊钧,身着十二章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锦衣卫、大汉将军及内侍的簇拥下,登上午门城楼。皇帝今日气色极好,容光焕发,连日来的忧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威严。他一步步走到城楼正中的御座前,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跪伏的臣工,扫过远处依稀可见的、被无数百姓填满的街道,一股乾坤在握、睥睨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透过扩音装置,清晰地传遍广场。
“谢万岁!”
百官起身,垂手肃立。
接下来,便是最为隆重、也最具象征意义的“献俘”仪式。
礼部尚书出班,高声朗诵早已拟好的告捷颂文,文辞华丽,极尽铺陈,将何宇雪夜奇袭、阵斩奴酋的功绩,描绘得如同神话。颂文毕,鸿胪寺官员引导着仪仗队伍,将一系列“战利品”呈上午门。
首先被抬上的,是那面被硝烟熏黑、被刀剑划破、却依旧能看出不凡气象的后金织金龙纛(王旗)!它的出现,引得百官一阵低低的惊呼。
紧接着,是努尔哈赤生前所使用的鎏金马鞍、镶嵌宝石的佩刀、金印等物,一一被展示。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后金政权的权威,如今却如同战利品,被大明皇帝踩在脚下。
最后,也是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心悸的,便是一个覆盖着明黄绸布的朱漆托盘。当绸布被掀开,露出那颗经过特殊处理、面目依稀可辨、却依旧狰狞的首级时,整个午门广场,陷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寂静之中。有快意,有解恨,有恐惧,也有难以言表的震撼。
努尔哈赤!这个让大明边关将士夜不能寐、让朝廷耗费无数钱粮、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的一代枭雄,如今,他的头颅,就静静地摆放在这里,接受胜利者的检阅。
许多经历过辽东战事的老臣,如兵部尚书、蓟辽总督等,看着那颗首级,眼眶瞬间就红了,身体微微颤抖,是激动,也是感慨万千。
夏景帝看着下方的首级,心中亦是澎湃难平。他缓缓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目光如炬,声若洪钟:
“伪酋努尔哈赤,僭越称制,荼毒边陲,罪孽滔天!今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枭酋授首,丑类荡平!此乃天佑大明,昭昭不爽!传朕旨意,将此酋首级,悬于边关旌示,以儆效尤!其余俘获,付所司收纳!”
“陛下圣明!天佑大明!”百官再次跪倒,呼声震天。
献俘礼成,象征着军事上的彻底胜利。接下来,便是今日的重头戏——封赏功臣!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上前一步,展开一道明黄绫缎的圣旨,用他特有的尖锐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戡乱以武,经国以文。然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兹有游击将军何宇,忠勇性成,韬略天赋……”
圣旨以骈四俪六的文体,极力褒奖何宇的功绩,从浑河血战到雪夜奇袭,将其誉为“国之干城”、“朕之肱骨”,辞藻之华丽,评价之高,在本朝对武将的封赏中,堪称罕见。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奇功盖世,寰宇罕俦。虽裂土分茅,不足酬其勋劳于万一。是用渥颁宠命,特进尔为‘忠勇伯’,赐爵一等,授特进荣禄大夫,勋柱国,食禄二千石,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另,赐黄金五千两,白银三万两,彩缎千匹,庄田百顷于京郊,原籍赐建伯爵府……”
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封赏,如同一个个重磅炸弹,砸在午门广场每一位官员的心头!
忠勇伯!一等爵!世袭罔替!丹书铁券!
这意味着何宇不仅仅是被封为流爵(不能世袭的爵位),而是获得了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与国同休的世爵!丹书铁券,更是免死金牌的象征!虽然这东西在皇权面前未必绝对保险,但其代表的恩宠和地位,已是人臣极致!食禄二千石,庄田百顷,金银赏赐更是丰厚得惊人!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熬资历、拼政绩,一辈子可能也就在三四品上打转的文官们,听得心潮起伏,羡慕、嫉妒、惊叹……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一些勋贵后代,则面色复杂,他们靠着祖上余荫享有富贵,但与何宇这等凭一己之力挣下泼天富贵的“新贵”相比,底气似乎都弱了几分。
而站在武官班列最前面的几位国公、侯爷,如英国公、成国公等,则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平静,但微微闪烁的目光,也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何宇的崛起速度太快,势头顶天,已然打破了朝堂上原有的势力平衡。
圣旨并未结束,继续宣读了对北疆主帅刘綎(加太子太保,荫一子)、以及赵胜、王把总等所有参与奇袭行动幸存将士的超常封赏。阵亡将士,亦是从优抚恤,立祠祭祀。
“……呜呼!爵赏之加,用答元勋。咨尔何宇,其益励忠贞,永保终誉,钦哉!”
圣旨宣读完毕,广场上再次响起“万岁”之声。虽然主角何宇并未亲至午门接受这最荣耀的时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殊荣,已牢牢刻在了他的名字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从紫禁城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封伯了!世袭罔替!”
“乖乖!丹书铁券!这得多大的功劳!”
“何将军……不,何伯爷,真是一步登天了!”
“应该的!阵斩奴酋,解我大明数十年边患,封公封王都不为过!”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热议着这份旷世恩赏。何宇的声望,在民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未时,西苑,紫光阁。
这里的气氛,比之午门的庄严盛大,多了几分融洽与喜庆。紫光阁内温暖如春,皇室御用的乐师演奏着庄严舒缓的雅乐。一场规格极高的赐宴即将在此举行。
与宴者,除了皇帝、太子、几位成年亲王外,便是宗人府宗令、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几位国公以及此次受封的核心功臣。何宇,作为今日绝对的主角,被特许乘坐软轿,直接抬至紫光阁阶下。
当何宇在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步步缓缓走入大殿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今日穿着御赐的伯爵常服(并非沉重的朝服),绯色的袍服上绣着麒麟补子,腰间玉带,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需要人搀扶,但身姿挺拔,目光平静而深邃。那份历经血火淬炼、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杀伐之气,并未因伤病而减弱,反而内敛成一种令人心折的沉稳与威严。
“臣何宇,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何宇走到御座前约一丈远处,便要依礼跪下。
“爱卿有伤在身,免礼!赐座!”夏景帝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和喜悦,立刻有太监搬来铺着厚厚软垫的锦墩,放在御座左下方最尊贵的位置。
“谢陛下。”何宇也没有坚持,微微躬身谢恩后,在锦墩上坐下。这个位置,距离皇帝极近,甚至超过了诸多亲王和内阁首辅,其恩宠之隆,可见一斑。
夏景帝仔细端详着何宇,见他气色虽弱,但眼神清亮,精神尚可,心中大慰,举杯道:“众卿,今日之宴,一为庆贺北疆大捷,二为犒赏有功之臣。首功之臣,便是朕的忠勇伯!来,满饮此杯,为忠勇伯贺!为大明贺!”
“为忠勇伯贺!为大明贺!”殿内所有皇亲国戚、文武重臣,齐齐举杯,声音洪亮。无论内心作何想法,此刻面上皆是笑容满面,洋溢着喜庆。
何宇以茶代酒,起身谢恩。
宴会的气氛热烈而融洽。皇帝兴致极高,不断询问何宇奇袭作战的细节,何宇择要回答,语气平和,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过分渲染危险,听得皇帝连连点头,众臣亦是惊叹不已。
觥筹交错间,何宇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关切,如刘綎等边关同僚;有欣赏,如几位较为正直的公侯;有探究,如那些文官领袖;当然,也少不了那几道隐藏在笑容之下,冰冷而锐利的视线——比如,坐在他对面不远处,那位面皮白净、始终带着温和笑意,却很少主动开口的忠顺亲王。
何宇心中明镜一般。这紫光阁的盛宴,既是荣耀的顶峰,也是漩涡的中心。他谨记贾芸的提醒,谨守臣节,应对得体,多听少说,将谦逊和忠诚表现得恰到好处。
宴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散。皇帝又特意留下何宇,单独勉励了一番,嘱咐他好生养伤,待身体康复,另有重用。并暗示,其与贾家女的婚事,亦可提上日程,届时朕可亲自赐婚。
当何宇终于被护送回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卸下一身荣宠与应酬,回到静谧的内室,他只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贾芸早已准备好热水和清淡的饮食,默默伺候他洗漱、用膳。
“今日……可还顺利?”贾芸轻声问道。
何宇靠在榻上,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分难得的宁静,缓缓道:“封赏之厚,超出预期。陛下恩宠,可谓极矣。”
贾芸敏锐地听出了他话语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宇哥是担心……木秀于林?”
何宇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以及夜空中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有几分清冷的孤月,低声道:“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自古为人臣者,至此境地,便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日紫光阁上,忠顺亲王虽未发难,但其眼中寒光,我感觉得到。还有那些清流御史,今日未发一言,恐怕并非心服口服。”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贾芸,露出一丝苦笑:“这‘忠勇伯’的爵位,这丹书铁券,是护身符,却也是催命符啊。”
贾芸心中一震,握紧了他的手:“那……宇哥有何打算?”
何宇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急流勇退,韬光养晦。待伤势好些,我便上表辞去军职,只留爵位,求个清闲官职,或者……干脆回原籍荣养一段时间。京城这潭水,太深太浑了。”
贾芸将头轻轻靠在他未受伤的肩膀上,柔声道:“无论宇哥作何决定,芸儿都支持你。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要我们在一起,平安喜乐,便胜过一切。”
何宇揽住她的肩头,心中那因巨大荣耀和潜在危机带来的纷乱思绪,渐渐平息下来。是的,他有必须要守护的人,也有未竟的抱负,但这一切,都需要先在这场更为凶险的政治风暴中,存活下来。
功盖寰宇,赏赉超常。然而,福兮祸之所伏。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