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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将尽,北疆的严寒已臻极致。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用冰雪彻底封冻,朔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卷起的雪沫子打在堡墙的青砖上,簌簌作响,旋即凝结成一层滑不留足的冰壳。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难得见到日头,即便偶有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也显得苍白无力,无法给这片银装素裹的苦寒之地带来丝毫暖意。呵气成霜,滴水成冰,便是平日里最耐寒的乌鸦,也缩在巢穴里,不愿轻易外出觅食。

镇远堡内,却是一番与外间死寂截然不同的景象。校场上,呵斥声、口令声、兵刃破风声、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腾起阵阵白色的雾霭。士卒们顶着严寒,进行着日复一日的严苛操练,汗水刚从额头渗出,便迅速冻结成细小的冰晶。何宇伫立在点将台上,身披厚重的毛皮大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方阵,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他内心的不满足与紧迫感。

“勇毅营”的骨架已然搭起,经过月余的整训,新老士卒初步融合,军纪士气皆有显着提升。堡防加固,粮秣军械也在尽力补充。表面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何宇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绷得紧紧的。他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雪来临前的间隙。努尔哈赤虽在浑河受挫,但以其枭雄心性,绝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后金就像一头受伤的猛虎,舔舐伤口的同时,必然也在酝酿着更凶猛的反扑。被动防守,终非长久之计。要想真正掌握北疆战局的主动权,必须知己知彼,甚至……寻机主动出击,给予其致命一击。

然而,茫茫雪原,敌酋踪迹何在?后金经浑河之败,必然更加警惕,努尔哈赤本人的行踪,定然隐秘。依靠传统的夜不收哨探,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和敌境纵深内,想要获取这等核心机密,无异于大海捞针,且代价高昂得难以承受。

何宇转身走下点将台,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返回官署。堂内炭火熊熊,驱散了些许寒意,但他心头的凝重却未曾减轻分毫。他屏退左右,只留下牛大力在门外守卫,自己则站在那张巨大的、标注了许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符号的北疆舆图前,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大人,您又在为鞑酋的行踪发愁?”牛大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进来,瓮声瓮气地问道。他跟随何宇日久,虽不善谋略,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何宇的心事。

何宇接过汤碗,暖意透过粗陶碗壁传来,他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勺子慢慢搅动着。“是啊,大力。我们在明,敌在暗。不知其巢穴所在,我们就是睁眼瞎,只能被动挨打。”

“要不,俺再带几个好手,摸得远些?”牛大力搓着手,跃跃欲试。他如今是哨官,麾下有一批精锐的夜不收和尖兵。

何宇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不成。一来天寒地冻,风险太大;二来,努尔哈赤经此一败,身边护卫定然森严,寻常哨探难以靠近核心区域;三来……我需要的,不是大概方向,是确切的位置,最好连其营盘布置、守卫虚实都能摸清。”

牛大力挠了挠头,这要求可就太高了。“那……这可难办了。”

“难办,不代表办不到。”何宇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们不能只靠军队的眼睛和耳朵。得用上所有的渠道,商人、牧民,甚至是……那些被迫依附鞑子的部落。”

就在这时,亲兵在门外禀报:“将军,堡外有商队求见,说是从北面来的,有要事禀报。”

何宇与牛大力对视一眼,心中一动。“带他们到偏厅,我即刻便到。”

来的是一支小型商队,约莫十余人,牵着几匹驮着皮毛、药材的骡马,个个风尘仆仆,脸冻得通红,眉梢胡须都结着冰霜。为首的是个四十岁上下、面容精干、眼神中带着商人特有圆滑的中年人,自称姓范,是山西的皮货商人。

范掌柜见到何宇,连忙躬身行礼,态度谦卑:“小的范永斗,参见将军大人!冒昧打扰,还望将军恕罪。”

“范掌柜不必多礼,远来辛苦。不知有何要事?”何宇示意他坐下说话,目光却仔细打量着对方。此人虽作商贾打扮,但举止间并无寻常商人的畏缩,反而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范永斗谢过坐下,压低声音道:“将军,小的常年在口外行走,与蒙古诸部乃至……乃至建州那边,都有些生意往来。此次归来,听闻将军驻守此地,特来拜会,并有一桩紧要消息,或许对将军有用。”

“哦?但说无妨。”何宇不动声色。

范永斗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小的前些日子,在科尔沁部那边听到风声,说……说建州老汗(指努尔哈赤)自浑河回去后,身子似乎不大爽利,一直在静养。但最近,好像移驾到了一处叫‘萨尔浒’的地方,那里似乎有温泉,利于将息。而且,听说要在那里会盟几个蒙古大部,商议什么大事……”

萨尔浒!何宇心中剧震!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数年前明军曾在此遭遇惨败,是明军心头永远的痛。努尔哈赤选择此地作为休养和会盟之所,既有地理上的考虑(靠近其腹地,有险可守),恐怕也不无炫耀武功、震慑诸部的意味。

“消息可确实?”何宇强压住内心的波澜,沉声问道。

范永斗道:“小的也是辗转听来,不敢说十成十的把握。但传话的蒙古台吉,与小的有旧,应当不至于完全胡说。而且,小的在回来的路上,也确实看到往萨尔浒方向的官道上,车马痕迹比往常多了不少,还有大队骑兵调动的迹象。”

何宇沉吟片刻,道:“范掌柜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不过,单凭一面之词,难以尽信。你可有办法,进一步核实?”

范永斗面露难色:“这个……将军,萨尔浒乃是建州腹地,守卫必然森严。小的只是个商人,打探些市井流言尚可,要深入虎穴探查虚实……实在是力有未逮。”

何宇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赏了范永斗一些银两,并嘱咐他若再有消息,可随时来报。范永斗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范永斗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何宇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但他深知,情报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尤其是关乎努尔哈赤生死行踪的天大之事,必须多方印证,慎之又慎。

他立刻召来了麾下最得力的夜不收头目,一名绰号“黑鹞子”的老探马。此人年近五旬,在北疆哨探了三十年,经验极其丰富,对山川地理、部落风情了如指掌。

“黑鹞子,范掌柜的话,你怎么看?”何宇将情况简要告知。

黑鹞子皱着眉头,咂摸着旱烟袋,半晌才道:“将军,范永斗这人,俺听说过,是晋商里有名的角色,手眼通天,和两边都做生意。他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萨尔浒……那地方易守难攻,又有温泉,老酋去那里养病,倒也不是没可能。但会盟蒙古大部……这事儿可就大了。”

“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何宇斩钉截铁,“光有传言不行,最好能有亲眼所见的人证,或者更直接的物证。”

黑鹞子吐出一口浓烟,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将军,硬闯肯定不行。不过,咱们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比如,那些最近投靠过来的蒙古小部落,他们有些族人以前在鞑子那边当过阿哈(奴隶),或者有亲戚还在那边。或许……能从他们嘴里掏出点东西来。再就是,往来边境的行商、牧民,甚至是被咱们俘获的零星鞑子伤兵,都可能有用。”

“好!”何宇一击掌,“此事就交给你去办!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切记,务必隐秘,不可打草惊蛇。所有消息,无论巨细,直接报我!”

“得令!”黑鹞子领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接下来的日子,一张无形的情报大网,在何宇的授意下,悄然撒向北疆的雪原荒漠。

黑鹞子和他挑选的精干手下,化装成各种身份,频繁出入镇远堡。他们有的去拜访那些内附的蒙古部落头人,用茶砖、盐巴和有限的承诺,换取他们记忆中关于后金动向的碎片信息;有的混入往来商队,在与商贩、脚夫的闲聊中,捕捉那些看似不经意的传闻;有的则冒险靠近边境线,观察敌军巡逻队的规律、车马印迹的走向;甚至,黑鹞子还亲自提审了几名之前战斗中俘获、因伤重未能及时处决或交换的后金低级军官和士卒,用尽各种手段,撬开他们的嘴巴。

这个过程漫长而琐碎,充满了不确定性。传来的消息往往互相矛盾,真假难辨。有的说努尔哈赤确实在萨尔浒,但病重不起;有的说见到黄罗伞盖往更北方的赫图阿拉去了;还有的甚至传言老汗已死,诸贝勒秘不发丧……

何宇没有急躁,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工匠,在杂乱无章的线索中,仔细甄别、筛选、拼接。他让人将所有的信息,无论大小,都记录在案,标注来源、时间、可信度。他每晚都在舆图前和这些情报卷宗之间徘徊,用炭笔勾勒出可能的路线,标记出信息交叉印证的点。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轮廓开始清晰。多条相对可靠的情报都指向了萨尔浒方向,尤其是关于蒙古部落首领前往该地朝觐的消息,与范永斗所言相互印证。而且,黑鹞子手下的一名夜不收,冒死潜入到距离萨尔浒百余里的一处山口,亲眼望见有打着蒙古王公旗号的队伍,在大量后金骑兵的护送下,向萨尔浒方向行进。

这一日,黑鹞子带着一身风雪和难以抑制的兴奋,深夜叩响了何宇的房门。

“将军!有重大发现!”黑鹞子顾不上行礼,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咱们买通了一个常给鞑子大营送牛羊的蒙古小贩!他五天前刚从萨尔浒附近回来!他肯定地说,他在营区外围亲眼见到了老汗的王旗!就在萨尔浒山城南麓的那片温泉行营里!他还说,营盘连绵数里,守卫极其森严,蒙古各部的贵人到了不少,像是在开什么大会!”

“消息确实?”何宇的心跳骤然加速,但语气依旧沉稳。

“那小贩胆小如鼠,收了咱们的重金,又怕被鞑子知道,吓得赌咒发誓,说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而且,他描述的营盘规模和守卫情况,与咱们其他渠道零散摸到的情况,大致对得上!”黑鹞子肯定地道。

何宇深吸一口气,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了“萨尔浒”三个字上。炭笔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多方情报,经过艰难的努力,终于汇聚于此,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努尔哈赤,你这头老狼,果然躲在那里!倚仗天险,会盟诸部,是想重整旗鼓,再图南下吗?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何宇的脑海。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危险,却又带着令人血脉贲张的诱惑力。

他缓缓转过身,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如同窗外冰雪般寒冷,又如同炭盆中的火焰般炽热。

“黑鹞子,”何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即刻起,封锁所有与外界的情报通道,今日之事,除你我之外,不得再入第三人之耳。同时,继续严密监视萨尔浒方向的一切动静,我要知道那里最新的布防变化,哪怕是一兵一卒的调动!”

“是!”黑鹞子从何宇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他不敢多问,躬身领命,迅速退去。

房间里,只剩下何宇一人。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舆图上那个决定命运的地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谍影已潜行,枭踪终锁定。接下来,该是如何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下一盘惊世骇俗的大棋了。一场足以改变整个北疆格局,乃至震动天下的风暴,正在这冰天雪地的边塞堡垒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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