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正是一夜中最深沉、最寒冷的时刻。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惨烈攻防,已将镇北堡守军的体力和意志压榨到了极限。城墙上下,尸积如山,凝固的血液将砖石染成了诡异的紫黑色,在微弱火把的照耀下,散发着地狱般的光泽。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硝烟、焦糊以及尸体开始腐败的恶臭,令人作呕。寒风呼啸着掠过垛口,声音凄厉,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后金军昼夜不息的狂攻,虽在守军顽强的抵抗下付出了惨重代价,但也并非全无成效。城墙多处出现了明显的破损和裂痕,尤以北门以东那段曾被投石机重点轰击的区域最为严重。尽管何宇已命人连夜抢修,用砖石木料甚至拆毁城内靠近城墙的房屋材料进行加固,但新填补的墙体远不如原先坚固,且显得颇为突兀。
守军将士们,大多倚着垛口或蜷缩在墙根下,利用这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战斗间隙喘息。他们的铠甲破损不堪,兵刃卷刃,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和麻木。许多人身上带伤,简单的包扎处仍在渗血。饥饿和缺水使得他们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只是靠着一种本能和惯性在支撑。哨官、把总们嘶哑着声音,来回巡视,将所剩无几的清水和一点点硬得硌牙的干粮分发给还能战斗的士兵,试图维系着这支军队最后的一丝生气。
何宇站在北门城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外。后金大营的火光连成一片,如同盘踞在黑暗中的巨兽,喘息着,酝酿着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击。他的状态比普通士兵好不了多少,铁甲下的战袍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又冻硬,脸颊上有一道被箭簇划破的浅痕,凝结着暗红的血痂。连续的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他知道,城墙的承受力已近极限,下一次攻击,很可能就是决堤之时。
“守备大人,您去歇会儿吧,这里俺老牛盯着!”牛大力拖着鬼头大刀走来,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也脚步虚浮,左臂缠着的绷带渗出大片血迹。他的大刀刀口崩裂了好几处,可见战斗之惨烈。
何宇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此刻,我若倒下,军心顷刻便散。大力,让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天……快亮了。”他望向东方,天际依旧墨黑,黎明似乎遥遥无期。他知道,天亮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可能让敌人的攻势更加清晰和致命。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城下的后金军阵中,突然响起了不同于以往战鼓的沉闷号角声,声音悠长而充满肃杀之气。紧接着,火把光芒大盛,一队队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和沉重兵刃的后金巴牙喇(精兵)开始集结。他们排着密集的阵型,步伐沉重而统一,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缓缓向城墙压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他们的逼近而弥漫开来。
“敌军精锐上来了!全体准备!”何宇厉声高喝,一把抓起铁锏,“弩手,瞄准射击!礌石滚木,预备!”
稀稀落落的箭矢从城头射下,但大多被对方厚重的盾牌挡住,效果甚微。守军的箭矢,几乎已经耗尽了。礌石和滚木也所剩无几,每一次投掷都需要格外珍惜。
后金精锐显然有备而来。他们并不急于攀爬,而是首先用强大的弓弩对城头进行压制性射击,箭矢又密又急,压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同时,数十架加长的云梯被奋力架起,这些云梯顶端带着铁钩,牢牢扣住垛口,远比之前的普通云梯稳固。重甲步兵口衔利刃,一手持盾护住头顶,开始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金汁!快!浇下去!”有军官声嘶力竭地喊道。
几口大锅中,煮沸的粪便混合着毒药翻滚着恶臭的泡沫,被守军奋力用长柄勺舀起,向着云梯上的敌军泼去。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顿时响起,被滚烫金汁浇中的后金兵如同下饺子般从梯上坠落,皮肤瞬间溃烂,痛苦地翻滚。这残忍的防御手段,暂时遏制了敌军的攀爬势头。
然而,后金军的决心超乎想象。一批倒下,又一批立刻补上。他们似乎完全不顾伤亡,只是疯狂地向上涌。终于,在北门以东那段修补过的城墙处,危机爆发了!
一名异常魁梧的后金骁校,身披双层重甲,冒着箭矢和砸下的石块,竟然凭借惊人的臂力,第一个跃上了垛口!他手中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狼牙棒,狂吼着扫向迎面冲来的几名明军士兵。只听一阵骨骼碎裂的声响,那几名明军顿时吐血倒飞出去,眼见不活了。
“鞑子上城了!堵住缺口!”附近的守军惊呼着,奋不顾身地涌上去。但那骁校勇不可挡,狼牙棒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硬生生在城墙上站稳了脚跟,为后续的登城者开辟了一小片立足点!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后金兵嚎叫着从他身后翻上城墙!
“不好!”何宇在城楼上看得分明,心瞬间沉到谷底。一旦让敌军在城墙上形成稳固的据点,源源不断的后金兵就能由此涌入,整个防线将瞬间崩溃!
“亲兵队!跟老子来!牛大力,带你的人,堵住那边!”何宇眼中闪过决绝的厉色,再无半分犹豫,手持铁锏,如同一道旋风,直奔那个最危险的缺口而去。他身边的数十名亲兵,虽然同样疲惫,但主将身先士卒,他们亦爆发出最后的血勇,齐声呐喊,紧随其后。
城墙之上,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以那个魁梧骁校为核心,登上城的后金兵结成一个小的圆阵,拼命抵挡着守军的反扑,试图扩大突破口。而明军士兵则红着眼睛,前仆后继地冲上去,用长枪捅刺,用刀斧劈砍,用身体冲撞!刀剑撞击声、骨骼断裂声、垂死的哀嚎声、疯狂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何宇如同一柄尖刀,直插战团核心!他身形灵动,避开那骁校势大力沉的狼牙棒横扫,铁锏化作一道乌光,精准无比地点向对方的面门。那骁校举盾格挡,“铛”一声巨响,盾牌竟被铁锏点得裂开!何宇得势不饶人,铁锏顺势下砸,直击其膝盖。那骁校吃痛,身形一滞,何宇已揉身贴近,铁锏如毒蛇出洞,直刺其咽喉甲胄的连接处!
“噗嗤!”一声轻响,铁锏透颈而入!那骁校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
主将瞬间毙命,让登上城的后金兵出现了一丝慌乱。但这些都是百战精锐,旋即更加疯狂地反扑。何宇铁锏挥舞,施展出精妙的招式,或点、或砸、或扫,每一击都蕴含着力道,专找敌人甲胄的薄弱之处。他身边的亲兵也结阵而战,死死挡住两侧涌来的敌人。
另一边,牛大力如同疯虎,鬼头大刀虽然崩口,但在他巨力挥舞下,依旧有开山裂石之威,将一名试图从侧面攀上的后金甲士连人带盾劈下城去。他浑身浴血,状若魔神,怒吼着:“弟兄们!把这些狗鞑子都撵下去!杀啊!”
战斗惨烈到了极点。城墙过道狭窄,双方士兵挤在一起,几乎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完全是最原始的力量与勇气的碰撞。一名明军老兵被长枪刺穿腹部,却死死抓住枪杆,为身后的同伴创造了劈砍的机会;一个年轻的守军抱着一名后金兵,一起从高高的城墙上滚落;伤兵躺在地上,仍用短刀砍向敌人的脚踝……
何宇不知道自己挥舞了多少次铁锏,铠甲上又添了几道新痕。汗水、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是凭借本能和意志在战斗。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亲兵为了替他挡刀,被敌人砍中了胸膛,软软倒下;他看到牛大力背上挨了一记冷箭,却恍若未觉,依旧在奋力劈杀……
就在这防线即将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何宇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动战场的咆哮:“大明万胜!将士们,报国就在今日!杀!”
这声怒吼,如同给油尽灯枯的守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残存的士兵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同归于尽的呐喊,更加亡命地扑向敌人。后金军的攻势,竟被这决死的气势硬生生遏制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的停滞,决定了战局!其他段城墙的守军,在军官的带领下,终于勉强击退了当面的攀爬之敌,迅速向缺口处支援过来。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改变了力量对比。登上城墙的后金兵被分割、包围,一个个倒下。最后几名负隅顽抗者,被乱枪戳死,尸体被毫不犹豫地抛下城墙。
当最后一名敌军被清除,缺口处暂时安全时,还能站立的守军已不足最初的一半。所有人都脱力地靠在墙上或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望着满地的尸体和汩汩流淌的血溪,眼神空洞。劫后余生的庆幸,远不如失去战友的痛苦和极致疲惫来得强烈。
何宇以锏拄地,支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他环顾四周,幸存的将士们个个带伤,鲜血浸透了征衣。牛大力踉跄着走过来,脸上混着血和泪:“守备大人……弟兄们……折损太……”
何宇抬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声音低沉而沙哑:“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把阵亡的弟兄……抬下去,记下名字。”他顿了顿,望向城外再次蠢蠢欲动的后金军,目光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城墙还没破,我们就还没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给我钉死在这里!”
朝阳,终于在这一刻,挣扎着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在镇北堡残破的城墙上,照亮了这尸山血海的人间地狱,也照亮了何宇和幸存将士们那虽疲惫不堪,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染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