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裹着沙砾撞在肃州卫的辕门上,发出类似战鼓的闷响。巡边御史的旌旗早在三日前就卷着黄沙远去,可御史大人临别时那句“何宇练兵,可堪大用”的赞誉,却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北疆诸镇的将官圈里激起层层涟漪——只不过这涟漪里,混着嫉妒的泡沫与质疑的暗礁。
肃州卫的校场上,何宇正带着百人队练“协同刺杀”。士兵们分成三列,前排盾牌手半蹲着顶住木桩,后排长枪手猫着腰,枪尖斜指前方,末排弓箭手搭箭上弦,目光紧盯着百步外的靶子。王武攥着腰间的钢刀,在队伍旁来回踱步,喉咙里不时蹦出“腰挺直”“枪攥稳”的喝斥。阳光穿过沙尘,照在士兵们泛着汗光的铠甲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百十里外的甘州卫中军大帐,却是另一番景象。
赵猛把青铜酒碗往案上一砸,酒液溅在胸前的刀疤上,疼得他咧嘴骂娘。“什么狗屁新法练兵?”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蜈蚣似的旧伤,“老子当年跟着先皇平蒙古,一刀劈过三个骑兵,靠的是这身力气,不是什么‘协同’‘阵型’!”
帐下的心腹们立刻跟着起哄。尖嘴猴腮的王千总凑过来,指尖戳着案上的地图:“守备大人,您忘了?去年肃州卫那批新兵,连马都骑不稳,还是您拨了二十匹劣马给他们填肚子!如今倒成了御史大人眼里的‘虎贲’,真是笑话!”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刘千总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就是!俺们甘州卫的弟兄,哪个不是在戈壁滩上啃过沙子?他何宇练几天兵,就想跟咱们比?明儿个我带五十个弟兄,把肃州卫的营门踹了,看他还敢不敢吹!”
赵猛端起酒碗灌了一口,喉结滚动着,眼里燃起妒火。他与肃州卫守备李崇山的旧怨已有三年——当年争夺“北疆练兵先锋”的名额,李崇山凭着“安抚边民”的政绩抢了先,赵猛却只得了个“勇猛无双”的虚衔。如今何宇的出现,像根刺扎在他心头:凭什么一个“罪官之后”“贾府清客”,能压过他这等浴血奋战的悍将?
“去!”赵猛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案上的酒坛跳了跳,“给老子写战书!不,下帖子——就说我甘州卫赵猛,邀肃州卫何宇率本部精锐,于黑风峪切磋!各出五十人,木刀包布,见真章!”
王千总立刻谄笑着接过话:“守备大人英明!让那小子知道,咱甘州卫的刀,比他那花架子管用!”
赵猛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个冷笑:“记住,帖子上要写‘请教’——老子倒要看看,这书生的兵,能不能接住咱的刀!”
驿卒的马蹄声踩碎了肃州卫的黄昏。
李崇山握着帖子的手青筋暴起,帖子上的火漆印还带着甘州卫的燥热。他展开信笺,赵猛的字迹像他的脾气一样粗野:“肃州何百夫长,闻汝练兵有术,某愿以木刀会友,于黑风峪一较高下。若敢避战,便是惧某刀锋!”
“这赵猛,是来砸场子的。”李崇山把帖子拍在案上,转头看向何宇,“何宇,你想好了?他的兵都是戈壁滩上滚出来的,真打起来……”
何宇接过帖子,指尖抚过信笺上的褶皱,脸上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淡笑:“守备大人,避战才会落人口实。再说,新法练兵,总得试试火候。”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坚定:“赵猛要的是‘切磋’,我便给他个‘切磋’——让他的兵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兵’。”
李崇山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何宇刚到肃州时,也是这样平静地说“我能把兵练好”。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锦盒:“这是我从西安带来的护心镜,你带着。”
消息传开时,百人队的校场上炸了锅。
王武攥着钢刀喊:“他娘的!甘州卫那帮莽夫,敢小瞧咱们?百夫长,我打头阵,一刀劈了他的斧头!”
牛大力擦着长枪,嘴角扬起冷笑:“就他那重甲,我用枪尖挑了他的头盔!”
周小六攥着抄满字的本子,凑过来问:“百夫长,我要不要带家书?万一……”
“不用。”何宇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你的盾牌——今天教你,怎么用盾牌挡住十个人的冲击。”
接下来的三日,肃州卫的营地里没有了嬉笑。士兵们天不亮就起来练协同:盾牌手练“人墙”,长枪手练“刺杀节奏”,弓箭手练“齐射角度”。何宇把队伍分成三个小队,每个小队配五名盾牌手、十名长枪手、五名弓箭手,还专门挑了三个机灵的士兵当“传令兵”——一旦阵型乱了,就用旗语调整。
王武不解地问:“百夫长,咱们直接冲上去砍不行么?反正咱们的兵也够勇。”
何宇指着沙盘上的模拟阵型:“赵猛的兵个人勇武强,但纪律差。你瞧,若他们冲过来,盾牌手顶住,长枪手从缝隙里刺,弓箭手射马腿——不用硬拼,就能让他们乱成一锅粥。”
王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咧嘴笑了:“我懂了!您是要用脑子打仗,不是用拳头!”
甘州卫的队伍先出发了。
赵猛骑着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士兵穿着厚重的铁甲,背着大刀,沿途抢了老乡的三只羊,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王千总凑过来:“守备大人,肃州卫的兵肯定没这么大胆子!”
赵猛咬了口羊肉,含糊道:“等会儿到了黑风峪,让老子会会那小子——看他是不是真的有种!”
肃州卫的队伍随后出发。何宇骑着白马,士兵们穿着轻便的皮甲,背着盾牌和长枪,沿途遇到老乡,还停下来帮忙挑水、修房子。周小六抱着个老乡的孩子,笑着说:“阿姨,等我们打完仗,给您带糖吃!”
老乡抹着眼泪说:“你们肃州卫的兵,跟别的兵不一样。”
黑风峪的风裹着黄沙,吹得战旗猎猎作响。
赵猛的队伍先到了,在峪口摆开阵型。他的士兵穿着重甲,举着大刀,喊着口号,声势浩大。何宇的队伍随后赶到,士兵们穿着皮甲,举着盾牌,排列成整齐的三列,静得像块石头。
赵猛骑着马冲出来,指着何宇大笑:“小子,你这队伍,能挡住老子一刀么?”
何宇催马向前,拱手道:“赵守备,今日是切磋,还请手下留情。”
“留情?”赵猛拍了拍腰间的巨斧,“等会儿你跪下来求我,我再留情!”
他大喝一声:“冲!砍了这小子的脑袋!”
甘州卫的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何宇挥手,前排盾牌手立刻顶上去,盾牌撞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声响。甘州卫的士兵挥刀砍盾牌,却砍不动——何宇特意让工匠加厚了盾牌的边缘。
“长枪手!刺!”何宇喊。
后排的长枪手从盾牌缝隙里刺出,枪尖扎进甘州卫士兵的铠甲缝隙,鲜血喷出来。甘州卫的队伍乱了,有人转身就跑,有人继续往前冲,却被弓箭手的齐射射倒。
赵猛看得眼睛发红,催马冲过来:“小子,你敢跟我单挑!”
何宇催马迎上去,长枪斜指。赵猛挥斧砍过来,何宇侧身避开,长枪刺向赵猛的马腿。马腿一软,赵猛摔在地上。何宇跳下马,用枪尖指着他的喉咙:“赵守备,承让了。”
周围的士兵都看傻了。赵猛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满是羞恼:“你……你使诈!”
“兵者,诡道也。”何宇收起长枪,“赵守备,你的兵纪律差,战术旧,若真上了战场,早被鞑子灭了。”
赵猛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啐了口唾沫:“老子不服!下次用真刀真枪!”
何宇笑了笑:“随时奉陪。”
回到肃州卫,士兵们欢呼着迎上来。王武抱着何宇的腰,喊:“百夫长,你太厉害了!”
李崇山站在辕门前,看着整齐的队伍,嘴角扬起笑意:“何宇,你赢了——赢的不是一场切磋,是所有人的信心。”
何宇望着远处的戈壁滩,轻声说:“守备大人,这不是赢,是让他们知道,新法练兵,才是北疆的希望。”
当晚,肃州卫的营地里燃起了篝火。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周小六拿着家书,念着:“娘,我学会写‘家’字了,等我回来,给您盖间新房子……”
王武端着酒碗,对着月亮喊:“兄弟们,咱们不是莽夫,咱们是有纪律、有脑子的兵!”
风裹着篝火的热气,吹过校场上的沙盘。沙盘上,何宇画的“协同阵型”还清晰可见——那是他用智慧和汗水,铸进这支队伍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