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离开后,林微光又在“云顶”咖啡馆坐了许久。
窗外是国贸商圈永恒的快节奏,行色匆匆的白领,流光溢彩的橱窗,象征着这个城市最顶级的繁华与欲望。而窗内的她,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手边是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剧本,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签署合同时,笔杆冰凉的触感。
“柳如烟”。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一个依附于男人、工于心计、在道德边缘游走的女人。这与她曾经诠释过的那些或清纯、或坚韧、或高贵的女主角色,相差何止千里。
十年磨一剑,她以为自己再次出鞘,即便不是光芒万丈,也至少是能证明自己实力的角色。却没想到,现实递给她的,是一把淬了毒的双刃剑,用好了或许能割开一条血路,用不好,则会反噬自身,将她彻底钉在“过气堕落”的耻辱柱上。
自尊心像被丢在地上的水晶,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折射出她此刻的狼狈和不堪。
她甚至能想象到消息传出后,舆论会如何狂欢——“昔日影后落魄,竟沦落到演情妇!”“林微光复出首秀自毁形象,为捞金毫无底线?”“论过气女明星的自我修养:如何优雅地饰演恶毒女配?”
还有苏蔓……她会怎么想?恐怕那双清冷的凤眼里,会再次浮现出那种“果然如此”的失望吧。不,或许连失望都不会有,只剩下彻底的漠视。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柠檬汁里,酸涩得发疼。
她拿起手机,屏幕依旧碎裂,像她此刻的心境。她下意识地翻找通讯录,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留——苏蔓。
一股强烈的、近乎自虐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打电话给苏蔓,想告诉她,自己接了这个角色,想听听她会说什么。是嘲讽?是怜悯?还是直接挂断?
这念头如同鬼魅,诱惑着她。仿佛只有通过苏蔓的反应,她才能更清晰地确认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多么的卑微和可笑。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按下拨号键的瞬间,手机屏幕因为碎裂和失灵,突然卡顿,然后自动跳转到了相册。一张暖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的照片,毫无预兆地占据了整个破碎的屏幕。
女儿纯净无邪的笑容,像一道强烈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翻涌的阴暗和自怜。
暖暖。
她的女儿。她之所以能挺过离婚的伤痛,之所以能忍受媒体的围剿,之所以能放下所有的骄傲坐在这里,唯一的、全部的理由。
她要去演“柳如烟”,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不是为了所谓的艺术追求,甚至不是为了打脸陆北辰。
她只是为了,能让暖暖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能有一个安稳的住所,能继续去上她喜欢的幼儿园,能在别的小朋友谈论起妈妈时,可以骄傲地说“我妈妈是演员”,而不是支支吾吾,或者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林微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她关掉相册,退出通讯录,将手机紧紧握在手中,屏幕的碎渣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让她清醒。
尊严?在生存和女儿的未来面前,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她再次拿起那份剧本,目光重新落在“柳如烟”三个字上。这一次,她不再带着排斥和屈辱,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的眼神,重新审视这个角色。
一个情妇。一个反派。一个工具人。
不,不仅仅是。
她逐字逐句地读着剧本片段。柳如烟出身贫寒,渴望改变命运却无路可走,只能依附于强大的男人。她狠毒,是因为不狠就无法在夹缝中生存;她算计,是因为不算计就会被人吞噬;她可悲,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对真情和尊严的渴望,却早已被现实磨灭……
这个角色,是扁平的,也是立体的。是可恨的,也是可怜的。
林微光忽然发现,柳如烟的某些处境,与她此刻,竟有那么一丝诡异的相似。同样是被逼到绝境,同样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选择,同样需要戴上一副不属于自己的面具……
区别在于,柳如烟选择了沉沦,而她林微光,选择将这一切,当作跳板!
她不是要成为柳如烟,她是要“演”好柳如烟!她要让所有人看到,即使是这样一个角色,她林微光,也能演出花来,演出深度,演出让人又恨又怜的复杂人性!
她要借着这个看似不堪的角色,宣告她作为演员的回归!
心态的转变,如同拨云见日。她眼中的迷茫和屈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甚至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挑战欲。
她开始用笔在剧本上做记号,分析人物的动机,揣摩台词背后的情绪,思考该如何用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来展现这个角色的多层次……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服务生过来委婉地提示是否需要续杯,林微光才从剧本中抬起头。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中午了。
想起还在酒店由保洁阿姨照顾的暖暖,她心中一阵愧疚,连忙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顺畅了许多。她依旧挤在地铁里,但心境已然不同。破碎的手机屏幕不再让她焦虑,周遭的拥挤也不再让她烦躁。她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着柳如烟的台词和戏份。
回到那家快捷酒店,刚走出电梯,就看到暖暖和那位保洁阿姨正坐在走廊尽头的休息椅上,阿姨拿着一个简单的布娃娃,正逗得暖暖咯咯直笑。
“妈妈!”暖暖眼尖,看到她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张开双臂向她跑来。
林微光蹲下身,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一种失而复得的充实感充盈着内心。“暖暖,对不起,妈妈回来晚了。”
“没关系,奶奶给我讲故事,还给我玩娃娃呢!”暖暖兴奋地说着,小脸上满是开心。
林微光感激地看向那位保洁阿姨:“阿姨,真的太谢谢您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她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仅剩的几张百元钞票,想塞给阿姨。
阿姨连忙摆手,坚决不肯收:“哎呦,使不得使不得!就是顺手帮个忙,哪能要你的钱!看你这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阿姨看着她,眼神慈祥,“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林微光看着阿姨真诚的眼睛,心中暖流涌动。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轻松了些的笑容:“顺利,阿姨,很顺利。我找到工作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姨欣慰地笑了,“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牵着暖暖回到房间,关上门,看着这间依旧简陋却暂时属于她们母女的小小空间,林微光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她拿出剧本,摊开在小桌子上。
“妈妈,这是什么呀?”暖暖好奇地凑过来,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这是妈妈接下来要工作的东西。”林微光柔声解释,她指着“柳如烟”的名字,“妈妈要扮演这个人。”
暖暖歪着小脑袋,看着那三个字,奶声奶气地念:“柳……如……烟。妈妈,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呀?”
孩子天真无邪的问题,让林微光微微一愣。
好人?坏人?
她看着剧本里柳如烟那些充满心机的台词和行动,沉默了片刻,然后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说:“她呀……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就像……就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你看不到她本来的样子,但她其实一直都在那里。”
暖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林微光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和充实。
她用周浩预付的一部分片酬,换了一部便宜的新手机,然后在离影视基地不算太远、但价格相对亲民的地段,租了一个一居室的小公寓。虽然简陋,但至少有了一个稳定的、属于她和暖暖的“家”。
她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柳如烟”这个角色的钻研中。她反复阅读剧本,不仅是自己的部分,还包括所有对手戏角色的台词,试图理解整个故事的氛围和人物关系网。
她对着浴室里那面有些模糊的镜子,练习柳如烟的神态、眼神、走路的姿态。如何用一个眼神传达出妩媚与算计,如何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暗藏机锋,如何在楚楚可怜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冰冷坚硬的心……
她甚至开始查阅一些关于类似处境女性的资料和影视作品,试图更深入地理解柳如烟们内心的挣扎与无奈。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她离开镜头太久了,肢体和表情都显得有些僵硬,对表演的节奏和分寸感也需要重新找回。有时一个简单的回眸,她可能要练习几十遍,直到肌肉产生记忆。
偶尔,她也会感到挫败和气馁。尤其是当她试图演绎柳如烟在得知被金主抛弃后,那种绝望中带着一丝疯狂的复杂情绪时,总是找不到最精准的爆发点。
她会想起陆北辰,想起他带着白晓荷在她客厅里庆祝的样子,想起他冷漠地说出“居住权归我”时的表情……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愤怒和屈辱,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干扰她的情绪。
她意识到,如果不能很好地处理自己现实中的情绪,很可能会影响到对角色的塑造,甚至可能将柳如烟演成一个纯粹的怨妇。
她必须将个人的情感与角色剥离开来,但又需要从中汲取养分,转化为表演的动力。
这很难。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天晚上,哄睡暖暖后,林微光依旧在客厅里,借着落地灯昏暗的光线,研读剧本。后天的戏份,是柳如烟与剧中男主角(由一位实力派男演员饰演)第一次正面交锋,台词不多,但眼神和气场的较量极为重要。
她正沉浸在角色中,揣摩着那句“您这样的人物,何必跟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该用何种语气——是示弱?是挑衅?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突然,新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是一个来自周浩的微信消息。
林微光的心下意识地一提。是通知具体的进组安排吗?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消息。
然而,消息的内容,却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周浩的信息言简意赅,却字字惊心:
【剧组那边临时有些变动。陆北辰方面向制片方和平台施压,要求换掉你。导演还在争取,但情况不乐观。做好心理准备。】
短短几行字,林微光反复看了三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
陆北辰!
果然是他!
他甚至连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她放下所有尊严才接下的配角机会,都不肯给她!他一定要把她逼到绝路,一定要看着她彻底沉沦,才甘心吗?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感觉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希望和安稳,正在眼前寸寸碎裂。
她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窗外,是都市不眠的灯火,璀璨,却照不亮她此刻内心的寒凉。
放下身段的勇气,她有了。
破釜沉舟的决心,她也有了。
可如果连踏上战场的机会都被剥夺,她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又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她真的连做一块磨刀石的资格,都没有吗?
夜色深沉,林微光独自坐在灯下,身影被拉得细长而孤独。周浩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