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洛林星系那场深夜的惊心动魄之后，主帅府邸像是被悄然注入了某种温吞的暖流。冰层依旧存在，但冰层之下，活水潺潺，带来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衡。
阿尔伯特依旧忙碌，但留在府邸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些。他不再刻意避开西翼，偶尔会在黄昏时，出现在玻璃花房附近，沉默地看着夕语笨拙地伺候那些长势越来越好的古地球花苗，偶尔会极其简略地丢下一两句养护要点，语气冷硬，内容却实用。
夕语也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躲藏。她会默默记下他的话，有时甚至会鼓起勇气，在他转身离开时，小声地说一句“谢谢”。虽然大多数时候，只能得到一个冷硬的背影，或者一声几不可闻的、意味不明的“嗯”。
她开始尝试着，在他可能回来的傍晚，多准备一份甜点。不再是之前那种甜得发腻的失败品，而是跟着智能厨师慢慢学出来的、像模像样的小蛋糕。她依旧会把那份原味牛奶放在料理台固定的角落，虽然她并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喝过。
一种无声的、笨拙的“交流”在两人之间缓慢建立。像两只习惯了独处的刺猬，小心翼翼地收起尖刺，试探着靠近，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这天下午，夕语收到了一份来自洛林星系的超光速包裹。是危机解除后，远亲寄来的感谢礼物和一些当地的特色花果种子。
她抱着那一大盒种子，像得了什么宝贝，兴冲冲地跑进花房，对着光屏开始研究播种指南，连阿尔伯特什么时候走到花房门口的都没察觉。
他并没有进来，只是倚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她对着那些种子和光屏，时而蹙眉，时而恍然，嘴里还念念有词。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卷曲的棕发被她随手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他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和冷冽，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静默。
夕语终于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回过头，看到他时愣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种子往后藏了藏，像是怕被批评不务正业。
“……是洛林星系寄来的种子。”她小声解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我想试着种一种……”
阿尔伯特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手里那些其貌不扬的种子上，沉默了几秒。就在夕语以为他会嗤之以鼻或者冷冰冰地指出洛林星系土壤与帝都星的区别时，他却忽然开口。
“那种紫瓣三叶的，”他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军事数据，“播种前，需要用千分之三浓度的赤能量液浸泡六标准时，否则发芽率低于百分之五。”
夕语睁大了眼睛，连忙低头在光屏上查找，果然在冗长的说明文档最末尾，找到了这条极其不起眼的注意事项！
“真的诶！”她惊喜地抬头，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不然我肯定种不活了！”
阿尔伯特似乎被她那毫不掩饰的、亮得惊人的喜悦晃了一下眼，冰蓝色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看向那些花苗，语气依旧冷硬：“……举手之劳。”
说完，他直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那个……”夕语忽然叫住他，心脏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而跳得有些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拿起旁边一包封装好的、烤得还算成功的小饼干，递到他面前，声音有点发颤，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这个，给你。”
阿尔伯特的脚步顿住，目光落在那个小巧精致的、系着可笑丝带蝴蝶结的饼干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类似愕然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接。
夕语举着饼干的手僵在半空，脸颊上的红晕慢慢褪去，亮晶晶的眼眸也一点点黯淡下来，涌上一丝难堪和失落。果然……还是太冒昧了吗？他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小玩意……
就在她准备讪讪地收回手时，阿尔伯特却忽然伸出手，动作甚至带着点急促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袋饼干。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粗糙的触感。
夕语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阿尔伯特拿着那袋与他冷硬气质格格不入的、系着蝴蝶结的小饼干，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他甚至低头看了一眼那袋饼干，仿佛那是什么需要拆解分析的新型武器。
半晌，他才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甚至有点……干巴巴的。
“……谢谢。”
夕语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心里那点失落瞬间被一种雀跃的暖流取代。她摇摇头：“不客气……希望你……喜欢。”
阿尔伯特没再说话，只是拿着那袋饼干，转身，大步离开了花房。背影依旧挺拔冷硬，但不知为何，夕语却觉得他的脚步，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甚至有点……像是落荒而逃？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起来。原来……这座冰山，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然而，这份悄然滋长的、带着甜意的暖流，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天后，一场无法推拒的皇室晚宴，再次将两人拉回了现实。
这次晚宴的主题是欢迎某重要星系的使者到访，规格极高，意义重大。夕语不得不再次穿上华丽的礼服，戴上冰冷的珠宝，扮演那个完美无瑕的“主帅夫人”。
阿尔伯特自然也出席了。他一身笔挺的元帅礼服，金发一丝不苟，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常，周身上下散发着掌控一切的冷硬气场。他应对自如，与各方周旋，滴水不漏。
夕语跟在他身边，保持着微笑，做着该做的一切。经过上次庆典，她似乎熟练了许多，不再那么僵硬恐慌。甚至偶尔，在他与重要人物交谈时，她还能分出一点心思，注意到一些细微之处。
她注意到，那位来自重要星系的使者夫人，目光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地追随着阿尔伯特。那目光带着欣赏，带着某种炽热的兴趣，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野心。
而阿尔伯特，似乎对那位美艳动人的使者夫人，也格外……有耐心？他会耐心听完她娇声提出的每一个关于联邦军事（听起来十分幼稚）的问题，甚至会破例多与她交谈几句。
虽然他的表情依旧冷峻，回答依旧简洁，但那种区别于对待其他人的、多出来的几分“耐心”，像一根细小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夕语的心里。
晚宴中途，舞曲响起。
阿尔伯特自然地向她伸出手。
夕语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这一次，他的舞步似乎不再那么纯粹地公事公办。在某个旋转的间隙，他的目光似乎越过她的发顶，极快地扫向了某个方向——正是那位使者夫人所在的方向。
夕语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心底那点刚刚积累起来的、微弱的暖意和勇气，瞬间被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恐慌和酸涩淹没。
看，这才是现实。
她和他之间，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笨拙的靠近，在这些真正的、耀眼的人物面前，是多么可笑和不值一提。
他或许会对她那些小家子气的饼干和花苗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耐心”，但那与对这位使者夫人的、代表着权力和利益的“耐心”，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100%的匹配度，或许能将他捆绑在她身边，却永远无法让他真正地……看向她。
一曲终了。
阿尔伯特松开手，立刻便有一位内阁大臣上前，与他低声交谈起来，内容似乎与那位使者代表的星系有关。
夕语默默地退到一旁，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着的、冷硬而耀眼的侧影，又看了看不远处正笑语嫣然、眼波流转的使者夫人。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
她忽然觉得，自己精心挑选的礼服，变得如此可笑；自己练习了无数次的微笑，变得如此僵硬；自己之前那点可笑的雀跃和试探，变得如此……廉价。
她悄悄地转过身，不想再待下去，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喘一口气。
就在她准备悄然离开时，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握住！
夕语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阿尔伯特不知何时结束了谈话，站在她身后。他眉头微蹙，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去哪？”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惯有的冷调。
“……有点闷，想去透透气。”夕语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情绪。
阿尔伯特沉默地看了她两秒，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有松开。
“等着。”他命令道，然后松开手，转身朝着刚才交谈的内阁大臣和……那位正走过来的使者夫人方向走去。
夕语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看，他甚至不愿意让她独自离开一会儿，生怕她失了“主帅夫人”的体面，耽误了他与重要人物的交际。
她看着他和那位笑容明媚的使者夫人说了句什么，那位夫人掩嘴娇笑起来，目光更加炽热地投向他。
夕语紧紧攥住了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阿尔伯特却结束了与使者夫人短暂的寒暄，朝着另一个方向——餐品区的方向走去。
夕语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只见他目标明确地走到餐品区，甚至没有让侍者帮忙，自己动手，拿起一个干净的白瓷碟子，然后，极其精准地从琳琅满目的精致点心中，挑出了几块……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撒着糖霜的小饼干。
正是她前几天送给他的那种。
他端着那碟画风与其他奢华点心格格不入的小饼干，在周围些许讶异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地走了回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然后，将碟子递到她眼前。
“不是饿了？”他语气依旧冷硬，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冰蓝色的眼眸却深邃地注视着她，里面似乎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别扭？“吃点这个。比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顶饿。”
夕语彻底呆住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碟子里那几块熟悉的小饼干，又抬头看看他冷峻的、却莫名透着一丝认真的脸。
周围那些隐约的目光，那位使者夫人脸上瞬间僵住的笑容，内阁大臣讶异的表情……全都模糊褪色。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碟笨拙的饼干，和这个男人那双冰蓝色的、正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心里那座刚刚筑起的、名为自卑和失落的冰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一股汹涌的、酸涩又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了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