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碎雪还零星挂在营帐的檐角，但风里已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曹元澈站在帐外，望着远处奚族盘踞的山峦轮廓，手中攥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信是萧景琰的亲笔，字迹仓促，却有一行字如烙铁般烫进他的眼底——
“皇后沈梦雨，不日将至北疆。”
皇后。沈梦雨。
那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无声滚过，带着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悸动。
高语然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绕过辕门走来。她脚步很轻，像是不愿打扰他的凝思。这些日子，她一直如此，在他身侧递上汤药，为他包扎伤口，在他深夜被噩梦惊醒时默默添上一盏温茶。她的存在，如同这北疆渐暖的天气，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他被战火和过往冻得坚硬的心湖。
他几乎就要习惯了这份温暖，甚至开始在内心劝说自己：沈梦雨已是宫墙内的皇后，是九天之上的明月，而他曹元澈，是属于这黄沙铁血的边关。高语然的情意，他看得分明，也……并非无动于衷。
他几乎就要说服自己了。
可这寥寥数字的密信，却轻易击碎了他连日来辛苦筑起的心防。心底那片沉寂了数月的冰原，骤然开裂，涌出滚烫的、令他惶恐又期待的波澜。那波澜里，是江都初见时她惊鸿一瞥的清华，是昔日并肩时她眼底隐晦难明的微光，是无数个午夜梦回，抓不住也碰不到的衣香鬓影。
“元澈，该用药了。”高语然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温柔依旧。
曹元澈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将密信揉入袖中，动作快得近乎失态。他接过药碗，浓褐的药汁映出他有些紊乱的眼眸。
“天气转暖，你的咳疾也该好些了。”高语然看着他，目光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方才收到京中消息，是有什么变故么？”
她的敏锐让他心头一紧。那波澜在他胸腔里冲撞，带着对旧情的难以割舍，也带着对眼前人的一丝愧疚。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那苦味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无事，”他声音有些沙哑，避开她的注视，望向南方官道尽头那隐隐扬起的尘烟，“只是……春天要来了。”
是啊，隆冬已去，冰消雪融。有些被冻结的念想，似乎也随着这转暖的天气，不可抑制地复苏、躁动起来。
他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不知道那凤驾亲临，将在这北疆掀起怎样的风浪。他只知道，自己那颗本以为死水微澜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剧烈地搏动起来。
远处的天际，最后一抹残雪消融殆尽，露出底下新鲜的、躁动不安的春色。
帐内的炭火噼啪作响，嵬名慧月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丝丝缕缕，缠绕得她几乎窒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焦灼的力量牵引着，直到看见那个被严密守护着的孩子。
钰宝。
她站在帐门边，望着那个正低头摆弄一只小木马的孩子。他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干净的湖蓝色小袄，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竟真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温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那一刹那，嵬名慧月呼吸一滞。
她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一张脸。五官仿佛由最顶尖的画工精心描绘，眉眼清澈如雪山融水汇成的湖泊，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柔嫩的绯红。他好奇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了一下，那双酷似卫慕烈的深邃眼瞳里，却盛着一种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未经世事的纯粹与安宁。
这就是叶沫儿的孩子。
仅仅是一个孩子，便已有了这般夺人心魄的雏形。嵬名慧月几乎可以想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叶沫儿，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容貌。才能让卫慕烈那样骄傲、冷硬的男子，将她的骨血视若珍宝，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一股混杂着酸楚、嫉妒和深切自卑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嵬名慧月，亦是部落里最耀眼的明珠，自有她的明媚与骄傲。可在此刻，在这孩子纯然天成的美丽面前，她所有的自信，竟像阳光下的残雪，消融殆尽，不留痕迹。她忽然明白了，为何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试图靠近，卫慕烈的心门外，永远竖着一道她无法逾越的高墙。
那墙里，锁着的是叶沫儿的影子，和这个如玉般无瑕的孩子。
钰宝见她只是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歪了歪头，忽然对她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纯净得刺眼。
嵬名慧月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那笑容灼伤。她再也无法待下去，几乎是仓皇地转身，掀帘而出，将帐内那温暖的炭火和那孩子纯真的目光，一同隔绝在身后。
帐外寒风凛冽，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团冰冷黏湿的苦涩。她与卫慕烈之间，横亘着的，又何止是叶沫儿的亡魂？
寒风卷过营寨，刮在脸上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暖意。的确，最酷寒的时节已经过去，连远处雪山巅的积雪线，都肉眼可见地退却了几分。阳光金澄澄地洒下来，试图融化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冰棱。
可这阳光落在我身上，却照不进心里分毫。
钰宝那张玉雪可爱的脸，和他纯然无辜的笑容，在我眼前挥之不去。那不仅仅是孩子的样貌，那更是叶沫儿的影子，是卫慕烈深埋心底、从不曾与人言说的挚爱，活生生的证明。
我拿什么去争？又凭什么去争？
往日里，他或许会因我的身份，因我的陪伴，给予我几分温和与耐心。我曾将那一点点温度，小心翼翼地捂在胸口，误以为是希望的火种。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君子之风下的客套，是他对“嵬名慧月”这个符号的尊重，与情爱无关。
他的心里，早就被那个女人填满了。没有一丝缝隙，能容得下旁人。
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试图变得更好，如何学着打理军务，如何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碗热汤……我永远也无法成为叶沫儿。那个死去的女人，以一种更强大的方式活着，活在他的记忆里，活在这个孩子的眉眼里，活在他每一次沉默的凝望里。
我像个愚蠢的赌徒，在一场注定输掉的局里，押上了自己全部的心动与期盼。
阳光有些刺眼，我抬手遮了一下，指尖冰凉。
够了，嵬名慧月。
我对自己说。
这场自欺欺人的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