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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顺着窗棂漏进来,打湿了阿木面前的税票。

他伸手去抹,指尖却被一道凸起的纹路硌了下——那纹路细得像蜘蛛丝,从税票右下角的永安县税朱印开始,曲曲折折爬向边缘,在最末端缩成极小的四个字:三成抽归陆赵。

母亲!

母亲!阿木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桐油灯。

灯油泼在旧税票上,他也顾不上擦,攥着最上面那张就往门口跑。

雨幕里赵婉容的身影已经拐过回廊,他小短腿颠得发疼,终于在垂花门边揪住她的裙角:您看!

您看背面!

赵婉容被拽得踉跄,低头见他仰着张沾了灯油的小脸,睫毛上还挂着雨珠。

她接过税票,借着廊下灯笼的光一照,后颈瞬间沁出冷汗——那些暗纹不是孩子的错觉,是真真切切的刻痕,像根细锁链,锁着二字。

这...这是你爹的?她声音发颤。

阿木重重点头:我翻了他所有旧物,每张税票都有!

赵婉容突然蹲下来,双手按住阿木肩膀:这些税票...你没给旁人看?

程姨说要帮我整理爹的遗物。阿木吸了吸鼻子,她说青竹村的账要算明白,我就想...我爹是税吏,他的账册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赵婉容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前那个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丈夫浑身酒气被抬回来时,怀里还紧抱着半本税册;仵作说他是醉后摔下河堤,可她分明在他后颈摸到了两个紫青指印。

阿木,去把所有税票收进木箱。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天晚了,你先睡。

但阿木没睡。

等赵婉容的脚步声消失在主院,他摸黑爬起来,把旧税票一张张铺在炕桌上。

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漏进来,他就着那点光,用炭笔在粗麻纸上描暗纹——他记得程七娘教他认账时说过,要让谎话现形,得有铁证。

鸡叫头遍时,阿木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笔。

麻纸上歪歪扭扭的锁链纹路里,二字被他描了又描,墨迹晕成小团。

他裹紧破棉袄,把图纸塞进怀里,踩着满地泥泞往青竹村跑——程七娘住在村东头的青瓦屋,窗棂总是最晚熄灯。

程七娘正就着油灯核对新收的芝麻账,听见敲门声时笔都差点掉地上。

开门见是浑身湿透的阿木,她忙把人拽进来,用热毛巾擦他冻红的脸:小祖宗,下这么大雨跑什么?

阿木从怀里掏出图纸,纸角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程姨,我爹不是醉死的。他指着锁链暗纹,这些税票多收三成,都进了陆赵的口袋。

我爹查出来了,所以他们杀了他。

程七娘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接过图纸,手指在三成抽归陆赵几个小字上反复摩挲。

窗外炸起个响雷,她突然抓起件蓑衣披在阿木身上:走,找阿棠去。

苏惜棠被敲门声惊醒时,关凌飞已经抄起了门边的猎刀。

见是程七娘和阿木,他松了手,却仍挡在妻子身前:出什么事了?

看这个。程七娘把图纸摊在炕桌上。

苏惜棠凑近了,借着烛火看清那些锁链暗纹,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她早疑心青竹村的税赋比邻村重三成,却没想到是陆、赵两家私设的抽成链。

三十年来,每户多缴的税银,够买十亩良田。她捏着图纸的手发颤,阿木他爹...是第一个发现的。

阿木突然扑进她怀里,小身子抖得像片叶子:我娘总说我爹爱喝酒,可他的酒壶里...我闻过,有苦杏仁味。

苏惜棠的心像被人攥住了。

她抬头看向关凌飞,男人眼里的火几乎要烧穿窗纸:明儿晒账台,我去把猎户都叫上。

不只是猎户。程七娘抹了把脸,得让全村人都看见这条吃人的锁链。

次日午时,晒账台被挤得水泄不通。

老吴头柱着枣木拐挤到最前面,拐头敲得青石板响:让让!

让让!他抬头望向台顶新挂的白布,上面税链噬民四个血字还在渗着淡红,是他天没亮就割破手掌写的。

青竹的老少爷们!老吴头扯着嗓子喊,声音像破了的铜锣,阿木娃子翻出他爹的税票,每张背面都锁着条链子——咱们多缴的三成税,全进了陆赵两家的私囊!

台下炸开锅。

张铁匠的铁锤掉在地上,李染坊的娘子抖着手里的旧税票:我家去年缴了八两,按官税该是五两七!

苏惜棠踩着木梯登上晒账台。

她怀里抱着那本镶了铜边的三色账册,金漆笔别在衣襟上,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台下突然静了,只听见山风掠过晒场的声响。

我苏惜棠,今天在这儿立个字据。她翻开账册第一页,金笔重重落下,永安税链,始于陆昭父,续于赵婉容叔,共吞民财七万三千两。

从今日起,青竹村不逃税。她抬眼扫过台下,但要查税——查到哪一级,追到哪一级。

第一笔,李家沟陈氏,三年多缴四两二钱,应返!小桃举着算盘从人群里挤出来,声音脆得像银铃。

陈氏大娘捂着脸哭出声,她男人攥着旧税票冲上台:我这就去拆陆家的院墙!

慢着。关凌飞从台侧走出来,身后跟着十多个牵着猎犬的猎户,要讨公道,得有凭据。他指了指台上的血书和暗纹图,这些,要让九村十八寨都看见。

山风卷起晒账台上的白布,税链噬民四个血字猎猎作响。

阿木攥着程七娘的手,望着那抹红,突然觉得心里有团火,比他昨夜描图时更旺了。

关凌飞拍了拍猎犬的脑袋,犬群立刻竖起耳朵。

他冲苏惜棠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野气的狠劲:我带猎户队护着这些凭据,明天就出发。

苏惜棠望着他被阳光镀亮的侧脸,突然想起刚穿越时那个为她挡下婆婆的糙汉。

如今他站在晒账台前,身后是举着旧税票怒吼的村民,肩上扛着比猎枪更沉的东西——是青竹村的底气。

路上小心。她把金漆笔塞进他手里,让他们看看,青竹村的账,算清了。

山脚下的官道上,猎犬的铜铃已经响起来。

关凌飞回头望了眼晒账台,见苏惜棠还站在台顶,身影被阳光拉得老长,像株扎进石头缝里的棠梨树——根须越扎越深,终有一日要撑破压在头上的巨石。

赵婉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火盆里最后一点药墨的焦糊味还萦绕在鼻尖。

她望着窗纸上那道被火星灼出的细痕,恍惚看见三年前那个雨夜——丈夫浑身酒气被抬回来时,后颈那两个紫青指印正像极了这道灼痕。阿木他爹...她喉间发哽,突然抓起火钳猛戳火盆,未烧尽的账页翻起,露出底下半张泛黄的税票——暗纹锁链在余烬里若隐若现,二字像两把淬毒的刀。

夫人!门房老张头的声音撞进来,猎户队出村了!

关家那小子带着猎犬,马背上绑着血书箱子!

赵婉容手一抖,火钳掉在地上。

她踉跄着扶住桌角,望着窗外渐远的铜铃声,突然扯下头上银簪狠狠扎进掌心——疼,疼得清醒。

陆赵两家在永安盘根错节三十年,她丈夫不过是个小税吏,就被沉了河;如今这丫头片子竟要掀翻整座山?

备车!她抓起披风往身上一裹,去商会!

官道上,关凌飞的皮靴碾过晨露未干的草叶。

他回头望了眼队伍,十三个猎户紧攥着猎刀,马背上的樟木箱用生牛皮绳捆得结结实实,箱面税链噬民四个血字被擦得发亮。

猎犬阿黑凑过来蹭他手,他摸了摸狗耳朵:别急,等会到赵家洼,有你闻的。

飞哥!后面传来二牛的吆喝,看!

李染坊家的小子追上来了!

关凌飞勒住马。

十五岁的李铁柱跑得满脸通红,怀里抱着个布包:我娘说,把前年的税票也带上!

她说要当面问问陆老爷,多收的那二两银子,够不够买她半条命!

关凌飞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税票角。

他抬头望向渐亮的天,喉结动了动:好,都带着。

赵家洼的晒谷场晌午就挤爆了。

老猎户张大爷颤巍巍爬上晒账台,举着自家税票喊:我孙子饿死那年,缴了三石粮税!

官税该是两石一!他突然蹲下捂住脸,那半石粮...要是省下来,我孙儿能多活半个月啊!

台下响起抽噎声。

有妇人突然冲上台,把怀里的破襁褓往血书前一放:我闺女就是那年没的!

税吏来催粮时,我正给她喂最后一口米糊糊...她扯着税票上的暗纹,你们看!

你们看!

这锁链锁的是我闺女的命啊!

关凌飞握紧了腰间的猎刀。

他望着台下哭成一片的村民,又摸了摸马背上的樟木箱——里面除了血书和暗纹图,此刻又多了十八个布包,每个都塞着皱巴巴的税票,带着主人的体温和眼泪。

飞哥!三娃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手里举着张染血的纸,七村的老人们凑钱写了联名血书!

他们说要跟着去州府!

关凌飞接过血书,看见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还我血汗钱。

他转头对猎户们吼:把猎犬都放出来!

护着这些纸!

同一时刻,永安城商会内。

赵婉容拍着红木桌,茶盏跳起来摔得粉碎:必须封了那什么晒账台!

再让他们闹下去,陆家的银库都要被掀底!

赵夫人。周文远扶了扶眼镜,指尖敲着案上的《民情快报》,您看看这上面——九村十八寨,已有七村自发设了晒账台。

昨天夜里,西沟村的老秀才带着二十个后生,举着火把去砸了陆家的收税点。他抬头时目光冷锐,您说派兵?

派兵去,是抓人还是救火?

赵婉容的脸瞬间煞白。

她想起方才在街头看见的景象:卖菜的老妇举着税票跟菜贩子对骂,说他多收的菜钱跟陆家多收的税银是一路货;药铺的小伙计站在柜台后,给每个抓药的人看税票暗纹——这哪是晒账,分明是把火点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周大人...她声音发虚,您总得想想办法...

办法?周文远突然笑了,我倒有个办法。他翻开随身带的木匣,里面躺着张染血的税票,昨天夜里,青竹村的苏姑娘托人给我送了这个。

她说,阳光之下,无处藏赃他合上木匣,我从前信律法,现在信她这句话。

深夜,青竹村的灵田空间里。

苏惜棠蹲在灵泉边,看金漆笔在水面上缓缓游动。

月光透过空间的薄雾洒下来,笔锋所过之处,水纹里浮出一行字:九碑未齐,税链未断。

她猛地站起来,指尖溅起的灵泉水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

原来青竹村只是第一环,陆赵两家的税链像条毒蛇,盘在九村十八寨的脊背上。

她望着空间里新抽芽的稻苗,突然想起白天老吴头说的话:阿棠啊,王家坪的人托人带信来,说他们也翻出了旧税票...

次日清晨,晒账台的铜锣敲得山响。

苏惜棠站在台顶,金漆笔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台下挤得密不透风的村民突然静了,只听见山风掠过晒场的声响。

青竹的老少爷们!她举起金笔,昨天赵家洼的婶子说,她闺女的命被税链锁走了;前天李家沟的大叔说,他的十亩地被税链吃了。她顿了顿,笔锋重重指向东方,可税链不止锁着咱们青竹!

台下炸开嗡嗡的议论声。

程七娘在台边攥紧了阿木的手,小桃的算盘珠子响成一片。

下一村,王家坪!苏惜棠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锣,你们的税票,敢晒吗?

百里外的王家坪,老村正蹲在村口老槐树下。

他摸出怀里藏了三十年的税票,就着月光仔细看——暗纹锁链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末端的二字像两条毒蛇,吐着信子。

他突然站起来,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朝着青竹村的方向喊:他奶奶的!

敢晒!

怎么不敢晒!

老槐树上的乌鸦被惊飞,扑棱棱掠过村头的晒谷场。

场边的石磨旁,几个后生正踮着脚往墙缝里掏——那里藏着他们爹当年偷偷记下的税银账册,封皮上的灰,已经积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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